圣元帝端起版画,平静开口,“若是没遇见夫人,朕永远想象不到自己还能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它,内心却没有丝毫恐惧与绝望。在朕最意气风的时刻,在朕将整个中原踩在脚下的那一天,太后便是拿着这幅画,一面指点一面详述朕出生时的场景。”
关素衣太阳穴开始胀,几乎能切身体会到那毁天灭地的感觉。对于一个从小被抛弃的孩子来说,没有任何事会比寻根溯源更重要,倘若一辈子都不得而知倒也罢了,却在本该最荣耀的那一天猛然掀开血淋漓的真·相,其冲击力不啻于从云端跌落深渊,其破坏力不亚于海啸山崩。
他所希冀的,所追求的,甚至所信仰的一切,都会在顷刻间被摧毁,若意志不坚者,怕是会当场疯掉。关素衣不知道他那时是如何挺过来的,却能想象这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他都在遭受着怎样的煎熬。
然而哪怕如此痛苦绝望,他也舍不得烧毁这幅画,可见对未曾谋面的母亲怀抱着怎样巨大的愧疚与思念。他是不是以为把这幅画留着,永远用来折磨自己,就能洗清杀死母亲的罪孽?
原来看上去那样强大的男人,内心却掩藏着这样一块腐烂破溃的伤口,但他从不想着治疗,反倒一刀又一刀往更深处挖去。人的精神不是无限强大的,相反,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薄弱,倘若所有的坚强都耗尽,总有一刀会刺穿心脏。
关素衣闭上眼睛,狠狠把汹涌而来的眼泪压下去,她没有资格为这个男人哭泣,连他自己也不行,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事实的真·相的确有些血腥,却一点儿也不残酷,相反还浸透着浓浓的爱意与期待。
她勉强维持着平稳的语调,“皇上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您的母亲手里之所以拿着刀,不是为了反抗,更不是为了杀死您。她当时难产了,又没人守在身旁,为了保住您的性命,只能自己划开自己的肚皮,将您取出;害怕族人没能及时找到您,她才割破手腕,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喂养。”
她定定看着在自己面前展露出脆弱姿态的帝王,一字一句道,“所以您从来不是罗刹,更没有弑母,而是她用性命换回的宝贝。您不但不是没人要的孩子,相反,您的出生承载着比任何人还要厚重的母爱与希望。因为她在天有灵,一直在您身旁守护,所以您才能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存活过来,且还一次次化险为夷,终至登顶。皇上,看在她的份上,日后切莫随意伤害自己,您现在是大魏国君,天下共主,您的性命早已经不是您一个人的了!”
圣元帝被她这番话暖得全身都在烫,厚重的心防依旧坚硬,却为她单独敞开一丝缝隙,将之小心翼翼地纳入,或放在心尖上,或藏在心坎里,除了自己,不允许任何人碰触。
他与她十指相扣,热切道,“这话说得没错,朕的性命早已经不是朕的,而是夫人的。倘若没有夫人,朕永远不会现真·相。”剖腹取子,收到密报的那天,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真·相便似一道惊雷,在脑海中轰然炸响,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再去看太后费尽心机绘制的画作,他并未感受到丝毫愧疚难安,或恐惧绝望,只想为自己的母亲好好哭一场。她定是世界上最勇敢,最伟大的母亲;正如夫人是世界上最刚强,最聪慧的夫人。
他终于彻底释怀了,并以此为傲。他不再犹豫着该不该靠近夫人,而是立刻赶到她身边,向她表明身份。他是忽苏力雅的儿子忽纳尔,亦是大魏君主霍圣哲,他并非恶鬼,又何须隐瞒?
关素衣却不能理解他汹涌澎湃的感情,转开脸急道,“请皇上莫要说这些话,您的命臣妇要不起,更不敢要。既已对过往释怀,还请您赶紧穿上衣服成吗?”
圣元帝见她面上似有羞恼之意,虽觉得很可爱,却也不忍逗弄太过,一面穿好衣袍一面剖白道,“夫人不要小看自己,对朕而言,您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朕之所以争夺天下,初衷只是为了保命,后来被太后在心上狠狠戳了一刀,便想着怎样把皇位坐得更稳,哪怕是死,也不能便宜别人。及至遇见夫人,朕才知道这天下不仅属于朕,还属于黎民百姓,养活一方水土,远比摧毁一座城池更能让朕满足。现在,朕想当好这个皇帝,想握着你的手共筑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关素衣撇开脸,红晕由耳根慢慢爬上脸颊,又延伸至脖颈,无需看这人热烈的表情,单凭他满腔爱意的嗓音,就能令她心神摇荡,思绪紊乱。她不能回应他,唯有保持沉默。
圣元帝却并不需要任何回应,继续诉说,“因尚未猜透自己的身世,朕起初还在犹豫该不该争夺你。每每看见天真烂漫的孩童,或肚腹隆起的女子,朕便会不受控制地想,朕是罗刹恶鬼,朕的孩子会不会也与朕一样,用那等血腥的方式破体而出?倘若最后害了夫人,叫朕拿什么赎罪?”
关素衣恼羞成怒,转过脸讽刺道,“皇上,咱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您未免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