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一连三天,生产队都在动社员推虾皮。
王忆让生产队大灶接了强劳力的晚饭,每天都有热汤饭。
强劳力从海上归来可以过来拿一盆汤或者一碗热粥回去,总能舒舒坦坦吃一顿晚饭。
当然这顿晚饭往往是一家人一起吃,就相当于生产队大灶给有强劳力的社员家里头添了个菜。
社员们自然高兴,冬天晚上别看只是加了一道菜,其实对他们家庭来说是个很大的生活改善机会。
因为大灶舍得用油用肉,所以做的这道菜好吃又营养,往常家家户户得逢年过节才能做这么一道硬菜来解解馋、过过瘾。
捞上来的毛虾多了,生产队便又开始晒虾皮。
虾皮这东西加工起来简单,根据加工方法的不同被分为熟皮和生皮。
顾名思义熟皮就是煮熟的毛虾。
这事简单,沸水开锅倒进去一桶鲜毛虾,加入数量合适的食盐,下锅后搅和一下子就算煮熟了,可以捞起来沥干了。
这种虾皮捞出来晒干就成了熟皮,也叫“炊虾”,已经熟了,所以随时可以拿来吃。
生皮鲜毛虾不加盐、不处理,控水之后直接晒干,这样叫淡皮,因为它不加盐口味会淡一些。
正所谓咸中有味淡中鲜,淡皮滋味更鲜一些,做汤菜用的虾皮就是淡皮。
晒虾皮,天气好的时候晒一天两天的就能成,于是岛屿周边还有社员在推虾皮,然而生产队已经给王忆这边送来成品虾皮了。
王向红教王忆来判断虾皮质量好坏,很简单,用手抓一把虾皮握紧了,松手后虾皮顿时散开的,这是上品。
要是松手后团在一起散不开的,这种晒的不够好,品质会差一些,不便于长期保存。
如果伸手抓一把张开手现都成碎末了或者弄的手里黏糊糊,这种是下品,不能买!
天涯岛晒出来的虾皮品质自然上佳,色泽淡红有光泽,质地软硬适中,形体完整,哪怕是熟皮的咸味也不重,吃起来鲜味很足。
生产队晒好的虾皮和虾米都用塑料袋装好,一袋一袋的给王忆送过来,让他赶紧给同学朋友的办理邮寄。
王向红知道王忆礼拜天要去市里,所以他在28号的礼拜六把虾皮、虾米还有好些鱼鲞送过来,跟他说:“队里都一份一份的收拾好了,具体该怎么送礼,你自己琢磨着来。”
“海边的东西咱吃着鲜,可能内地的同志吃起来觉得很腥,他们未必稀罕。但只要他们稀罕,那你就使劲给他们邮寄!”
王忆笑道:“你放心,队长,我还能是个吝啬人吗?”
王向红也笑了起来,叼起烟袋嘴吸了一口烟,说道:“我这个确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拿起一包包的虾皮建议说:“你可以多给他们邮寄点这东西,虽然小,可味道好呀,虾皮的鲜美滋味比虾米虾肉还要强,再过几十天进腊月,到时候家家户户包饺子包子,这虾皮就能派上用场了。”
“鲜韭菜鲜虾皮鲜鸡蛋,这三鲜饺子绝对受欢迎呀!”
正在门市部里收拾商品的王新国说道:“是,一直以来咱们福海虾皮不但味极鲜美,也耐存放,不易变质,因为咱们的虾皮含水量少,含盐量适中,这样存放时间长,内地多放上几年也没关系。”
王忆替朋友同学的向他们道谢,谢的一行人连连摆手。
有社员过来买东西,看见王忆将礼物堆起来,问道:“王老师,你怎么不通过张邮递员来邮寄?为啥还得自己去市里?”
王忆解释道:“我一般不是用邮局邮寄礼品,这样花钱多,而是找物流来捎带。”
“物流捎带有很多是司机干私活,邮局要五元邮寄费的,他们要一元两元,而且速度比邮局快、准确性也高!”
社员恍然大悟,然后问道:“啥叫物流啊?”
王向红摘下烟袋嘴笑道:“汽车、火车、轮船啥的运货就叫物流,这都是城里的新名词,咱庄户人家不懂。”
今天是礼拜六,学生们放学跑来等着打饭。
大灶里头热气腾腾、白雾滚滚,有着香甜滋味往外冒。
王向红笑道:“今中午头又吃什么好饭?我怎么闻着黍米的香味了?”
王忆说道:“队长你鼻子是真的尖,今天中午学生们吃年馍。”
年馍是粘馍的谐音。
它是用黍子面做成,这种面很粘所以做成的馍馍叫粘馍,而粘和年同音,加上这种馍馍往往是老百姓腊月底、年根下才做的食物,所以叫年馍了。
王向红听大灶里做年馍,好奇的问道:“这么多学生,你用什么做年馍?”
年馍怎么做呢?用黍面放盆里用开水烫好揉匀,搓成手腕粗细的长面剂子,再切成一指厚的面片。
这样要找平底铁锅来做才合适。
把平底锅放到火上,往上抹一层油,待油锅微微冒烟,将面片铺满锅底煎起来,煎好一面再煎一面,两面都煎成焦黄色、起饹馇了,这时候就成了,撒上点白糖吃最好吃。
王忆领着王向红去大灶看。
这会已经做好一些年馍了,摆放在盖垫上摞起来,金灿灿的很好看。
另外几口炉子上坐了大平底铁锅,上面冒着油烟、放上了黍面馍,正呲呲的煎着呢。
厨工们忙活不止,年馍放上去后一面煎黄又煎另一面,待两面都焦黄干酥了,盛到盘子里摆开,稍微冷却了撒上绵糖——
热了撒糖会融化,口感稍微差一些。
王向红看到一盘盘的年馍流水线般生产出来,看的是叹为观止:“好、好,这是用生产队分的黍米做的年馍吗?”
王忆拿了两个递给他,说道:“你尝尝是不是咱生产队黍子的滋味。”
黍米是中国土生土长的粮食,五谷之一,样子很漂亮,颗粒比小米大,金黄而滚圆。
这东西耐干旱、耐盐碱,以往在西北苦寒之地种的多,但外岛也有不少农田种黍米。
就拿天涯岛来说,他们岛上好些农田是弱盐碱地,种小麦水稻那是种不活的,种黍米、高粱比较合适。
另一个外岛说是水多,可是有泥沙地,这种地存水能力差,等于是土地天然比较旱,也适合种黍米。
岛上种的黍米少,一年到头按照人均就能个五斤六斤,社员们都拿着当宝贝,到了年底做年馍、炸油糕以招待亲戚。
没办法,黍子产量低,几十年后就是因为这点而渐渐淡出了农田。
到了二十一世纪除了做驴打滚、油糕之类的小吃,它们用途不多,被农民从农田淘汰了,变成了鸟食。
王忆给王向红的是刚出锅的年馍,还烫手呢,这时候他抓了棉糖往上撒,要趁热赶紧吃,否则棉糖很快会融化。
煎好的年馍外焦里软、外黄里白、外香里甜,带着一股纯粹的粮食香,咬一口粘牙扯丝,香甜诱人,加上软绵甘甜的棉糖,王向红吃的合不拢嘴——
吃的高兴!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跟潮水一样哗啦啦的涌上来,积极的排队开始打饭。
前面的学生看见一摞摞金黄色年馍后高兴的大叫:“是年馍、今天中午吃年馍!”
“撒了雪花白糖,真好,肯定又香又甜……”
大团小团两兄弟混在前面,期待又疑惑的问:“啥是年馍呀?是大馍馍吗?俺们那里过年蒸大馍馍……”
一人两个年馍,一手一个,吃完了再回来排队。
学校午餐是管够的。
以往四个厨工很忙活,如今八个厨工总算得以轻松一些,好歹不用那么手忙脚乱了。
欧赤脚拿到年馍咬了一口结果拉丝,笑道:“这是啥?咋没吃过呢?”
教师们三三两两过来打饭。
黄有功指了指欧赤脚说:“你学习的时候不积极,吃饭的时候怪积极!”
欧赤脚满不在乎的说:“我们是白水郎,以后吃水上饭的,学习?学习个屁!”
王忆说道:“都是吃水上饭,有的人吃鸡肉猪肉,有的人只能捡白虾红虾填肚皮,你觉得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有人有本事、有人没本事!”
欧亿说:“是,我爹娘也是这么说,有本事的吃肉,没本事的吃屎。”
王忆说道:“学校就是学本事的地方,你们不用现在得意洋洋,等你们长大了没有学习机会了,有你们懊恼的时候!”
沙生泉也是个吃货。
他去门口看了看码放整齐的年馍,感慨的笑道:“是黍米馍馍呀,曾有桑葚红紫日,来客划舟送黍米。”
“三年困难时期结束之后那一年,外岛农田大丰收。”
“我还记得当时天气温热,鸟语花香,有人摇橹划船给我们送来半袋子黍米,磨面之后做了黍米馍馍,虽然没有糖也没有油,但是滋味真好呀。”
黄有功说道:“我们渔民家庭喜欢把好吃的留在冬天,当年的新黍在冬天磨成新面,浅黄细腻的,到时候碰个节庆日子吃一瓢,真是吉祥喜庆又舒坦!”
他又抓住机会给学生进行国学素养熏陶:“同学们啊,这黍米是咱们国家传统古物,先秦文学典籍《诗经-国风之魏风》种,便有《硕鼠》一篇。”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王忆笑道:“还不赶紧跟着黄老师念诗吗?”
于是学生们便握着香甜糯软的年馍跟着读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诵读之后有学生还问:“黄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有功摇头晃脑的说道:“要理解这诗的意思,要结合那个时代来看,《诗·魏风·硕鼠序》有言,硕鼠者,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於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
他说的挺带劲。
可学生们听傻眼了。
每个字都听清了,合计起来这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
沙生泉哈哈笑道:“黄老师是从创作角度给你们讲解这诗,如果单纯问它的意思,它的意思很简单——肥老鼠呀大老鼠,你可不要偷偷吃我家的黍米粮食啦……”
“黍米好吃,这老鼠爱吃,但老鼠很讨厌,它们自己不去地里干活,只等着咱们劳动人民种田收获了,它们就来偷粮食,你们说它们可恶不可恶?”
学生们连连点头:“可恶。”
“老鼠最讨厌了,现在咱队里老鼠少了,我家天天摆着粘鼠板,好几天没粘到老鼠了。”
“下次粘到老鼠打死它们!”
沙生泉笑道:“老鼠可恶,跟老鼠一样的贪官也很可恶,那些贪官啊就像老鼠一样,不去劳动不去生产,等老百姓辛辛苦苦收获了,它们就来偷抢掠夺……”
老师和学生凑在一起吃年馍,吃着年馍读着诗词,王忆让今日的小摄影师换角度拍了几张照片。
不知道多年之后,年迈的老师和青年的学生们看到照片上的笑容和年馍,会不会记起今天在一起诵读解析《诗经》的场景呢?
风吹起岛上残存的芦苇。
白花花的飞絮打着旋从山顶掠过。
就像是下起了小雪。
29号礼拜天了,王忆领着大迷糊开船去市里头。
这次船上装的东西多,又是鱼鲞又是虾米又是虾皮,海洋干货装的满满当当。
他们开船先去黄土乡,把乡里招待室里的黄花梨木桌椅一起给搬上了。
黄中强亲自跟他交接了桌椅,然后叮嘱他说:“王老师,你可得言而有信,今天回来把旋转桌椅给我们送回来,否则我们来了客人,可就没有地方招待了,得蹲在地上吃饭啦!”
王忆调侃道:“蹲在地上吃饭也挺好的嘛,忆苦思甜,咱们刚建国那些年,干部们不都是这样跟群众一起吃饭的吗?”
黄中强听后笑了起来:“这话说的是,不过你招待归国华侨,总不能让人家蹲在地上吃饭吧?让这些人一看,还以为咱们中华人民穷的连桌椅都用不上呢!”
王忆跟他握手分开,说道:“傍晚天黑之前,肯定就把桌椅带回来了,你放心好了,哪怕你们今晚有客人,都不会耽误你们的活!”
桌椅都已经送到丙-110仓库了,就等着抬上船来了。
这套黄花梨木桌椅很沉重,特别是那一面大桌子,它桌面厚实、桌腿粗阔,重量怕不是得有三四百公斤,需要四个汉子从四边来抬才能抬得动。
桌椅上船,王忆调转船头直奔市里而去。
剩下的活便是力工活了,他到了市里码头停船不急着花钱雇佣力工,而是先简单转了转,找了个憨厚老实、干起活来舍得使力气的汉子。
等汉子搬完了箱子,他上去递了一根烟问道:“同志,您贵姓?”
汉子看看香烟带过滤嘴没好意思接,又给推回去自己掏出一包经济说:“免贵,叫个毛小方。”
王忆一愣。
这名字行啊。
毛小方举起经济烟向他示意,笑道:“劳动人民不抽带过滤嘴的,抽经济就行。”
王忆喜欢他这样的实在性子,直接把一盒红塔山全塞进了他的兜里,说道:“我这边有个活,大活,估计得忙活一两个钟头,怎么样,你这边有多少相熟的工友?”
毛小方掏出香烟要还给他,说:“多大的活?一两个钟头小意思,我们老乡在这里二十多号人呢。”
王忆说道:“你收下这包香烟吧,然后把你们老乡都叫过来给我搬点东西。”
“你们怎么收费?足担力气活,从仓储所到这里船上是不是按趟?”
足担力气活就是得使出全身力气干的力气活,一般就是运送渔获、粮食、建筑材料之类。
毛小方说道:“对,按趟干,也看怎么干,是肩挑手提还是可以上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