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伸臂向天,神态无比虔敬。
“我李肆一名,之上再无他物,只有上天!”
原本是在演戏,他可不能将闯王一词传了出去,更不可能用什么闯王之名造反。他本就对李自成没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末世里彻头彻尾的搅史棍,没有什么建树,唯一能取的就是反抗精神,狼一般的反抗精神。
就像之前在香港收服八郑一样,过往的历史包袱,他都必须丢掉。要翻出六十多年前的名号,聚起仇恨来反清,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这里是李自成,香港八郑是台湾郑家,南方的是南明,未来还可用的有很多,闯王的名号带给其他人的,恐怕不是同仇敌忾,而是血腥的记忆。
所以他很早就有认识,仇恨不是力量,至少不是他所能用的力量,因为仇恨无法聚合。
利益可以聚合,但利益却必须有人心支撑,否则没有骨架,风吹就倒,这就是所谓的“大义”。
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真正聚合人心呢?他的大义又是什么?
说到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发自肺腑,他的大义,就是上天之道。
这一声沉喝,将闯王一词如轻烟般吹散,庄人们从闯王所带起的纷杂记忆中清醒过来,对啊,闯王,那毕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所经历的,跟闯王所作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我跟闯王无关……”
李肆收臂回胸,话音放轻了,可语意里的坚决和笃定,让众人都觉他在说着铁打……不,钢锻的事实。
“我不是闯王之后,这事上天和我,都清楚。”
众人都信了,四哥儿是个神仙,他说得这么清楚,那看来真不是闯王之后。
坝子里的气息,再度回来早前那般模样,人人凝重,可心胸却满满的。
“老道,这旗帜,你好好收着吧……”
李肆将旗帜又裹了起来,递还给翼鸣老道。
”他们已经做得太多,让他们的英灵好好安息。我们这些后辈,就奉上香火,祭奠他们的生养之恩,延续他们的血脉就好。后面的事情,后面的历史,再跟他们无关。”
翼鸣老道长声慨叹,颤巍巍地接过了旗帜,沉沉点头,再无言语。
“反不反,怎么反,诸位不要着急,也不要担心。农人种田,工匠冶铁,商人做生意,各安其职。司卫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保护大家的财产,保护大家的安全。而我,李肆!会带着他们,永远挡在你们身前!”
李肆以简练的结束语,宣布集会结束,同时也传出了清晰的信号,让所有庄人不得对外谈论此事。当然,几千人的集会,怎么也难保泄密,但利弊相衡,利处更多。至少他可以放心,在承受胤禛和官府的重压时,他的后院不会冒起大火。至于审查保密的事,就让于汉翼把他的怒火用在这上面好了。
内堡的听涛楼里,接着又开了高层的秘密会议。在这会上,李肆就没必要摆出那神棍模样了,他拍着桌子,铁青着脸问翼鸣老道和林大树,关于自己是李闯之后的话,到底是编的,还是猜的。他们一通搅和,差点坏了李肆的整个大局。
“我是听我爹说的,我爹……听刘叔说的。”
林大树很心虚,因为李肆要他指着上天发誓,证明他那些话的真假。果不其然,消息的根源就在翼鸣老道身上。
李肆也没指责林大树,这人就因为这个传言,一直对自己忠心,可现在去掉那层传言,忠心也是不会变的了,毕竟眼界和经历已非以前那个憨实农人。刚才出来宣扬闯王之后,不过是没理解错到李肆的方向,就只想着帮李肆收拢人心。
接着李肆“审讯”起翼鸣老道刘一命,刚才说话太多,口太渴,李肆端起了茶杯,放缓了语气,朝翼鸣老道点头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翼鸣老道纠结了好一阵,脸色青白变幻不定,周围关田等人都抱着胳膊,朝他虎视眈眈,段宏时也给他摆了一张冷脸,这才意识到,要再有顾忌,不吐露实情,自己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不得不长叹了一声。
“你的爷爷……真可能是李赤心。”
李肆刚咕嘟吞下一口茶水,差点被这话噎住,什么叫……可能?
“但也可能是李元胤……”
然后李肆猛烈咳嗽,严三娘拍背,关蒄揉胸,才让李肆缓了过来。
这个李元胤自然不如李赤心出名,可也是位忠烈。本是李成栋的养子,忠心南明,在广东肇庆抵抗清军,最终兵败自杀。
翼鸣老道没停口,再丢出了一句,让又喝水顺气的李肆终于噗哧喷了出来。
“还有可能是李定国……”
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肆额头青烟直冒,这也可能那也可能,难不成他奶奶是逢李就上的主?
“忠贞营入广西的时候,境况很艰难,我爹为忠贞营的前途,让你奶奶笼络南明大将。李定国那会也从贵州到了广西,我爹也……也献过你奶奶,所以……很难说。”
翼鸣老道脸皱得跟霜打的茄子,怪不得会如此尴尬呢,这可真不是好名声。得亏李肆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还没那么强烈,不然肯定也是听不下去。
“我爹说,你奶奶怀着你爹时,只说是姓李的,而她接触的人里,姓李的大将也就这两个,所以都有可能。同时呢,李赤心和你奶奶也有染,要知道,你奶奶可真是个美人……”
“好了,闭嘴!”
老道越说越豁然,李肆却听不下去了,他这位奶奶,还真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一个为了族群奉献身体的“政妓”,一个让人无法不肃然起敬的奇女子,可这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哀,那个乱世的无奈。
“反正……我不是李闯之后!”
最好是李定国,李肆这么想着,可这真相,自然是再没办法找出来了。
“解决”了自己的身份问题,李肆又看向段宏时。
“老师,你呢?”
李肆记起很早之前,两人交心合出一个反字的情形,那时候试探根底,段宏时开玩笑说自己是前明宗室,他则回应说自己是李自成之后,这可真是一语成“谶”……现在看来,当时段宏时难道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你就去问上天好了。”
段宏时神神秘秘地说着,可李肆却是叹气,果然如此!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
李肆看了看这一屋子的要员,心说他天降而下的地方,本就是一座反贼窝子。
话又说回来,追溯六七十年而上,除了关外,何处没有反清之人?何处没有清鞑所造的冤魂?
“我李肆……就是要将这断续的血脉,重新连接起来!”
他沉沉地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