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拜师两方的人身份都不寻常, 玉霄门特地设置了一个拜师仪式。丁解颐不消说,清玄道君却是玉霄门千年一遇的天才, 天赋了得, 百岁以内结成元婴,彼时震惊太清大陆。
要知道, 修士的寿命与凡人不同, 炼气、筑基、结丹、元婴……等阶越高,寿命越长,而百岁对于元婴期来说不过弱冠, 也因此清玄道君始终保持着年轻的外貌。因他天赋卓绝,纵使为人冷淡疏离, 在门派内亦有众多爱慕他的女弟子。
门派令他来教导天命之子, 并寄予厚望, 因此他门下只有闻樱一人。
如今闻樱身死,天命之子也证实了令有他人,玉霄门座太上长老便出面让他再收丁解颐为徒。既然原本就是让他去教天命之子, 如今只是天命之子有假,另换他人而已。
所谓天命之子, 最终究竟会达到什么样的成就, 为此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变化,无人可知, 然而自丁解颐显露头角,就为师门现了灵脉和诸多潜力优秀的弟子。这都是闻樱一人带不来的,她确实天资优异, 假以时日许是第二个清玄道君,却着实不如丁解颐福泽深厚。
丁解颐喜静,不喜欢拜师仪式这样繁琐的程序,便想拒绝门内的提议。同样是由座太上长老出面,才令她同意了。
“我知道你幼年时因资质平平而遭受诸多不公,你对玉霄门是否心怀芥蒂?”
丁解颐道,“若没有那几年的磨砺,我突破结丹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凡事有好有坏,我并不介意。但——”
但同样的,师门于她无恩,她对此自也没有归属感。
她会将灵脉之事告诉门派,只因她想以贡献点数换取需要的东西,也是因为背靠师门这座大山,欲在其中站稳跟脚,将来若有事能用得上罢了。而灵脉这样的东西,凭她一人显然是占不去带不走的,还不如卖个人情。
同样的,有空间里的前辈做指点,她能觉一些旁人未能觉的潜力修士,这些人她能与之结交,师门同样可以将他们收入门下,并不冲突,且有利于加深感情。
她在知道自己的命运时也有过一刹那的惊讶,对闻樱也产生过嫉恨的情绪,毕竟这原本都是属于她的东西,是她理应能得到的,她本可以有快乐的童年,相对顺遂的人生,却都被一个人所占去了。
没有人能对此心甘情愿。
前辈觉了她心境的变化,及时制止了她滋生心魔的可能。那也是她第一次得知,原来前辈有着和她相似的遭遇,才会在众多有缘人之中选中了她。
座太上长老见之心中便已有了数,叹了口气道:“你若不愿拜清玄为师,拜入我门下亦无不可,我多年不收弟子,愿收你为关门弟子,补偿你曾经所遭受过的苦难。”无论如何,玉霄门需要的都是心甘情愿为门派付出的天命之子,他们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丁解颐摇了摇头,“弟子心甘情愿拜清玄道君为师。”
她见过清玄道君。
她幼年时因没有背景,灵根又差,屡屡遭受排挤欺侮,有一次,恰逢清玄道君经过,抬手之间挥来一道风,将那些与她纠缠踢打的弟子掀到了一旁。那才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仙人的风采,真正对这个仙人世界起了向往之心,开始了苦修的日子。同样是在这过程中,她才渐渐明白了修仙界弱肉强食的规则,从中争杀出一条血路,一路磕磕碰碰修到了筑基期。
她如今结了丹,但清玄道君,依然是她仰望和向往的存在。
*
两人口中的清玄道君却不在自己的洞府,而在离他洞府很近的一个小洞府。
小洞府不如他的洞府整洁清静,布置的自有一番女儿家的风格,却甚少趣玩之物,梳妆台上摞着的书籍,五花八门,各式各样,还有记载信息的玉简等物。床上散落着阵旗,旁边还放着炼丹炉,可见洞府主人不仅仅是修炼刻苦,于杂学上亦有所得。只是为人惫懒,东西都没摆在应该摆的位置,全然乱放。
若要整理,不过是他挥挥衣袖的功夫,但他没有。
清玄道君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微微一生叹息。他气质疏冷如高山之雪,眉眼间尽是清冷,黢黑的眼眸中更不见一丝情感之色,若不是这一声叹,无人能得知他内心的想法。
于他而言,此生最重要的事便是修炼,除此之外,便是培育他长大的玉霄门。因他心无旁骛,才会百岁之内炼成元婴。当初是因师门请求,他才会收“天命之子”为徒,权作报答师门。
因此闻樱是他唯一的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天资聪颖,旁人若学辅助之道,必会耽误修炼,她却不会。但她性子贪图享乐,清玄让她学阵法、炼丹,却是为了磨她的性子。
他白玉一般温润修长的手指翻开最上面的那本修炼书籍,指腹摩挲书页,那上面曾有他的标注,后来又加上了她的,不似他力透纸背的字迹,少女的字行云流水间多了两分随性。她大多数注解都写的十分认真,有划出的疑问,也有她与他不同的看法,在他的字旁,她的小字洋洋洒洒的挨着,却又时常有俏皮的字句出现。
两种注解因是灌注灵气所写,自会根据注解的内有之义生出运行规则,待他再次注入灵气,便有一团冰蓝的光芒与一团雷电之色相互拼杀,直到一方落败。
若是她赢,她就会在旁边画一个鼻子翘到天上的小人,得意洋洋。
若是他赢,她就会画两个小人,一个穿粉裙的小人在哭鼻子,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道袍的冷着脸,摸了摸小人的脑袋。
清玄道君看着这些字与画,眼眸中便多添了几分温度。
纵然再冷心冷情的人,看着一个人从面团似的小人长大,倾注了心血,也无法不为之动容。
就在他沉浸书中之时,一道光自书中掠出,耀眼的白芒大盛。清玄道君指尖倏尔一动,一道攻击法术在手,只等他口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团白光就会化为乌有。
突然间,他停住了动作。
只见光芒散开之后,出现的是一位少女。她身着白衣,肩膀上却落着桃花瓣,正困揉着自己的眼睛,“师父?”
他怔然良久,“你回来了,你落崖之后去了哪里?你本命灯无故熄灭,是否受了重伤,快让师父看看……”
“师父在说什么,我一直在这呀。”
清玄道君表情微怔。也就是在这时,他倏然注意到,她的身形不过是一道虚影。这不是闻樱的真身,只是她的一道神识。
若在平日,他早就第一时间觉了,因为神识只有虚影,与真人截然不同。
况且……竞仙会后,门派传来她失踪的消息,他立时动身去找,还没到竞天崖,就现她的本命灯灭了,再也无迹可寻。他又怎么会以为她尚在人世呢?
小虚影还在笑盈盈地说着话:“师父让我修炼神识,我修炼累了,就睡了一觉。”
“你初学炼神之术,竟然就敢割裂神识。”他在怅然之余,眉间轻皱。这显然只是闻樱在学习炼神术时,分出的一缕神识,她所表现出的状态、记忆,都是在那个时刻下她所有的,但这样的手段一般多为结丹期之后才能食用,也且多用于传承心法给弟子后辈。她能做到,可见她的天分。
然而他想起她一度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过这么危险的事,就不由道:“胡闹。”
“师父放心,我是天命之子,轻易死不得。再者说,我若都与一般人那样修炼,又岂能担起天命之子的责任?师父也说,我虽有这样的命格,如若躺着不动命运也不会轮转,就会被别的人取代。我有师门长辈器重,师父悉心栽培,若再不能成器,岂不是白费你们一番心血!”
“我想了想,非常人行非常事修非常道,危机于我就是福泽,经历重重关卡,我才能到达别人所没有的高度。”她说话时神采飞扬,说完之后又讨好一般问他,“师父,我想的对不对?”
清玄道君凝视她片刻,道:“难为你想的这么透彻。”
她喜笑颜开。
他却在这时问她:“但如若你现有一天,你不是天命之子呢?”
她的笑容收了起来,似有几分疑惑,“我怎么会不是天命之子?师父常说我言语无忌,这样的大事,您怎么能随口假定。”
“你知天命之子不过是我派化神修士推衍而出,倘若他所料不准,有所偏差,你并非真正的天命之子,天命之子另有其人,你又当如何?”
少女颊边的桃粉色逐渐褪去,笑容全无,乌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师父是听说了什么吗?”
清玄道君竟是不忍直视她的目光。
“啊我知道了!”
他忽然又听到她轻快地笑声,“师父一定是想拿这个来刺激我!哼,我才不上当呢。”她冲他撒娇,“我知道我以前爱偷懒,总是要师父担心,可是你看,我现在很努力,连修士最脆弱的神识都修炼到了能够一分为二的境界,远超同阶,其他的技能我也没有落下,而且我很快就能结丹了,说不定,我会超过师父,成为太清大陆最年轻的结丹修士——”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但显然,她在小心地觑他,眉眼间有几分不安。
他道:“如今太清大陆最年轻的结丹修士却是丁解颐。”
“丁解颐,她不是刚刚筑基吗?”
“她已经结成金丹了。她虽然资质不佳,但她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自有天命庇佑。”
少女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师父别开玩笑了。”
他清冷的眸光注视她,“我是怎么教你的,遇事不可逃避,否则即便修为增长,心境也会出现漏洞,只会裹足不前。”
“我知道,师父教过我……不,我不信……”她唇色变白,语句支离破碎,“我不信!师父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我六岁起,师父师叔就告诉我,我是天命之子,我生来就有责任。我生性懒散,贪图安逸,也是师父和师叔们慢慢教导我,让我一心愿为师门做贡献。现在师父却说你们猜错了人,我不是那个人。我怎么可能不是那个人?如果我不是……如果我不是,那我该怎么办,你们是不是要逐我出师门,师父是不是也要变成她的师父了,还有这间洞府,当年是师父亲自替我丈量规划的,也要让给她吗……”
清玄道君摇头,“怎么会,你始终会是玉霄门的弟子。”
“怎么不会!”她几乎要将嘴唇咬破,眼里泪光隐约,“因我是天命之子才得到了这些,如果我不是,我就应该是小乡村里闻家的小女儿阿樱,而不是玉霄门里的闻樱。”她忽而一顿,抬头用希冀恳的目光求看他,“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在骗我对不对?对不对?!”
他微惊之余怔然,竟在她身上察出走火入魔之相,不过是一缕神识罢了……
清玄道君第一次正视这个消息对她的影响。
连他都不曾觉,他一步步磨练她的耐性,让她苦心修炼,让她知晓厉害,懂得责任,磨掉贪逸之心,将门派的责任交到她身上,却不知道他们无时无刻耳提面命的东西,在她心中形成了一份执念。倘若她是天命之子,命盘轮转,她只要完成自己所背负的命运,这份执念就是鞭策她的动力和目标,是她心里的明灯。
但她不是。
她当时必定觉了什么,才会屡次对同门下手,而师门在知情的情况下又怎会对此置之不理,在她与天命之子的天秤上,他们理所当然偏向了真正的天命之子。
她的心态就此崩溃,而他身为她的师尊,却只知她心生嫉妒,心生失望,强令她思过悔改。然而如今细细想来,可她身上的这一份执念,又何尝不是他和其他人带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