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要渡魔,魔要弑佛,两者对立不知几千万年,早已经互相十分敏感也相厌。
秦霜可以压制体内的魔性不发作,但由睡转醒这瞬间,控制力放松,受到雪缘佛性的刺激,不免行诸于外。若是多上几次,魔性不免会越来越猖獗。还是步惊云因为身上所蕴的戾气血腥,隐然被视作魔之同类,不那么会惊动秦霜体内魔性,可以让秦霜较为平和地苏醒。
雪缘为秦霜所想,确是算得煞费苦心,尽心竭力。她曾赞步惊云是一个活得“精彩”、值得钦慕的男子,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心胸豁达、仁心柔肠的“精彩”女子。
步惊云看在眼中,默记在心,淡淡感动,心中却止水无波。
知己和爱侣,如果是同一个人,自然是幸甚如哉,但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懂自己心的,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不是一心想要的那个人,到得最后,只能说一声“对不起”。而想要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不解风情,不能或者不肯去懂你的心,甚至处处将你为难,你却放其在心里,难受也无法释怀。
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情是苦,情是累,就算是承受灭门之惨、不得已为仇人效力,在江湖的厮杀中磨出一幅冷酷心肠,让他人称之为“不哭死神”的步惊云,在情来临的时候,亦做不到不动不痛不惊不悲,不惧所爱无情也惧天人永别。
情之为物,不误天,不误地,只是误苍生。
或者在做为阿铁,忘记秦霜的时候,步惊云也曾为雪缘的深情偶然意动。但当一切想起来,当心意确定无疑,他就知道,他和雪缘,许不了今生,也定不了下世。如果秦霜始终无法对他的情做出回应,他永锁此心也罢,也断不会回头,耽误这个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即使没有神母在侧,不经意就会发出的嘲讽,他也只有愈发沉默。
端着最后一碗药,步惊云踏入房门,已经习惯看向窗边,秦霜依旧敛目垂头,刻在精神上的伤痕,只是忍耐,而远未痊愈。
与前六日稍有不同的是,秦霜手中多了一卷书,却又不曾翻页,似乎只是看着书本身。这几日,她安静沉寂,连多行几步都是勉强,又从何处得来这卷书。若说原本就是她的东西,之前又放在了何处,直到今日方才取出?
步惊云一眼看去,书卷并不厚,似乎只有数十页,紫绶而白章,其上密密麻麻写满金字,与现在世间通行的文字截然不同,竟是一字不识。
或许他人会立刻因为不解而发问,步惊云却只作视而不见,与前六日一般持着碗,让秦霜沿边自饮。
除了第一次的别扭,秦霜余下的时间还算配合,无论药多苦,身上多难受,被叫醒后如何不开心,亦只是轻轻一瞟,随即便低下头去,撑着手出神。不诉苦也不说话,眼中懵懵懂懂,影雾迷蒙,显得十分低迷。
每每看到这样的秦霜,步惊云总是想,秦霜幼时刚被雄霸收养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如迷途的幼兽,乍然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应对,小心地蜷缩起来,一点点去观察,去试探……那样无害的可爱,就算铁石心也会要化掉。
无怪孔慈说起时便是一脸的怀恋,也真是让人想要捧在手心的喜欢。若自己是雄霸,也会忍不住希望,她只看着自己,只信赖自己,在这个世上,她只能视自己为惟一依靠,左右她的喜怒,掌控她的生死……
可惜,一张白纸写满字迹,便是擦去仍会留下痕迹,雄霸犹存,天下会仍在,此世不改,秦霜也只会在短暂中有这样的眼神。
最大的分别便是,彼时的秦霜是真的弱小,谨慎着更存着好奇,对于每一个新的发现都充满了兴趣,也乐于接受周围的灌输,努力汲取一切让自己成长。而现在的她,对这个世界再不觉得新意,因为受创过重而导致看似连一个碗都端不稳的柔弱,胸中所藏的凶兽亦不过是暂时打盹,随时可以亮出爪牙将侵犯者撕得粉碎……而刚受过一次惨痛教训的她,又怎么可能再轻易靠近他人,让人握住她的软肋肆意利用?
看秦霜喝完,步惊云伸手为她拭去唇边的药汁,指间感受,已经有了温度。经过数日的调理,秦霜的双颊也渐渐显出常人应有的润泽,单从外表看来,是在渐渐恢复。而内中如何,有多少人能真看穿这个美好外相下的本质?
秦霜由得步惊云拭过唇角后又抚过脸颊,慢慢摩挲,仿佛在验证她是否已经能够控制住本能,不再如最初的惊弓之鸟。常年习练掌法的手并不光滑,带着粗硬的老茧,磨过她的颊是轻微的刺痛,不是不能忍受,只是渐渐有些郁然。
没有恶意,细致照顾中是从不说出口的深沉在意,这样的人,可以打上无害且友善的标签。但不知为什么,同门之谊还勉强可以接受,也可以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对他好一些。但若是更近,还未想到什么,心中已经生出抗拒。仿佛会有她所不愿面对或者也是不能承受的事情发生。
然而什么是她所不能承受呢?是得不到,还是会失去?脑中又有些混混沌沌,不能再想下去,头会痛,是那种连抱着头打滚的力气都没有的痛。还是将疑问留给时间,至少,到不会一想就头疼的时候……
终于等到这只手收回,顿时轻松,一个念头突然升起,不可遏止:“云师弟,我想回天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