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只做,不说,只遵从雷损的命令,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但是,雷损偶尔问他时,总能得到相当有道理的推论。
方应看拿起茶杯,却不喝,将它在手里转来转去,似在鉴赏杯上的山水。他觉得这杯子很有趣,对面的人也很有趣。那三个人一唱一和,看似谈论公孙大娘,实则句句隐有深意,变相逼迫他多说几句。
江湖事务便是这样,想要好处,必得要好处来换。
忽然之间,他轻笑一声,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笑道:“剑器。”
狄飞惊从眼角瞥着他,目光明利如刀,却不曾开口。雷损问道:“剑器?”
“她的剑法,全名叫做西河剑器,传自唐代的公孙大娘。她出剑时,的确‘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见过她的剑,只觉美不胜收,堪与洛阳雷晚的境剑,许天衣的气剑,贵帮雷媚姑娘的无剑之剑相提并论。”
然后,他极为潇洒地耸了耸肩,笑道:“就是这样,我也只知道这些。我和你们差不多,不了解她们的出身来历,师承武学。不过,五湖龙王身上谜团重重,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雷损缓缓道:“所以,方公子今晚究竟为何赶来这里?你是否已见过了五湖龙王,与他达成某项协议。他助你逐走关七,你以其他好处相报?”
十二连环坞与方应看往来,其实是件藏的极深的秘密。方应看本人不想引起他人警惕,于是刻意隐瞒,避开米苍穹、蔡京、梁师成等人的耳目。直至他暗中动作,让两位圣主推着关七赶到,才算在明面上揭开了这回事。
在其他人看来,他做事向来八面玲珑,时常代表朝廷,交结安抚江湖势力,若对十二连环坞视若无睹,才叫咄咄怪事。
但雷损想的更深,更谨慎,更想知道他们来往了多久。他总觉得,方应看笑容之下,隐藏着不肯说出口的重重内幕。因此他略作寒暄,便单刀直入地提出疑问,希望方应看解释原因。
方应看若不愿回答,当然可以宣称,自己只是过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说,雷损照样拿他没办法。这不只是因为他神通侯的身份,也因为他身后,站着当世第一位大侠方歌吟。
他却不肯这么做,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微笑道:“原因说起来很简单,只怕雷老总不信。”
雷损与方应看交谈后,狄飞惊次开口说话,淡淡道:“何妨说来听听。”
方应看笑道:“好。一直以来,我极其好奇五湖龙王的真实身份,却无从得知。江湖公认,他武功深不可测,行踪神出鬼没,想要看见他的真面目,难比登天。”
雷损冷冷道:“不怕方公子见笑,我赶到三合楼外时,第一眼看的,同样是五湖龙王的脸。”
方应看道:“十二连环坞进京后,我想利用他,赶走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的关七。雷老总、狄堂主,还有苏公子,应该都有相似的想法。但与此同时,我又想……倘若激战中出现意外,龙王易容脱落,正好可以看见他的真实面目。”
他叹气的时候,居然比笑起来更好看,更具风度。他就这么悠悠叹了口气,又道:“这只是在下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若看不见他的长相,好奇心只会更浓。而我又预先得知,狄堂主今夜也会到场。狄堂主的意见和看法,一向很有价值,比任何人都有价值,所以我提前坐在这儿,想碰碰运气,果然等到了你们。”
雷损道:“也就是说,你想问我们,有否觉龙王的破绽?”
方应看坦承道:“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打交道,总是很不愉快,不知他揭开面具后,露出的是不是仇家的脸。破绽、异常、可疑之处,只要值得一提,什么都成。”
雷损忽地闭上了嘴,不答应,也不拒绝。狄飞惊轻声道:“小侯爷,今夜过后,你必定会再次见到五湖龙王。你对他的了解,恐怕比我们都多。”
方应看道:“此话不假,但是,你狄堂主前去拜访,一样有资格见到他。与他面谈,不代表找得出线索。”
他忽地又一笑,摇头道:“今夜过后,我将见到很多人,不仅仅是龙王。朝廷内外,朝野上下,无不对他兴趣极深。我总得弄到更多证据,才好上报朝廷,决定如何处置十二连环坞。”
狄飞惊瞥了他第二眼,不动声色道:“你要求龙王拿下面具时,他怎么说?”
方应看笑道:“他?他什么都没说,他拿下面具,给我看了一张经过易容的老人脸。”
雷损大笑,这笑声响彻太白楼,仿佛舒心畅意,又仿佛充满了讥讽。他渐渐止住笑,道:“这么看,五湖龙王未必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老。他可能正当盛年,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
狄飞惊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应道:“甚至,他根本不是个男人。”
太白楼三楼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和方应看的随从。狄飞惊此话一出,顿时举座皆惊。就连五、六圣主,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不信之意。
雷损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方应看加问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狄飞惊垂着头,盯着桌面,不去看周围的任何人。他神态很从容,很宁静,又带着几分凝重,好像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而非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言。谁都知道,只要是出自低神龙狄飞惊口中的话,绝对不是信口胡言。
窗外雨声越来越小,到了天明时,这场雨应该就会停了,留下潮湿的青石大道,还有等着人搬走收拾的酒楼残骸。
他的声音却比雨声还轻,轻轻说:“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程英和公孙兰,看见了她们的神情姿态。她们望着五湖龙王时,眼神不像情人望着情人,倒像朋友望着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