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的马车在垂花门前停下,两个妈妈正在门口候着。见她下车,先行了礼问了安,再请她换上软轿,一路朝后宅走去。
软轿帘轻,帘子随风一荡,田氏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越过影壁,是处精致的小花园,小花园中间有水有假山,四面数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软轿走上了西边的青石小径,穿过一道月亮门,田氏看到路边屋角摆放着数盆盆栽,青青翠翠错落有致,显然是精心伺弄的。
再往里走,漆着红漆的精致小亭,雕梁画柱的楼阁,奢华典雅的摆设,不一而足。
路上若遇丫鬟仆妇,众人皆默默躬身闪避在侧,待她走后才轻轻离开继续做自己的事,眼神不胡乱打量,未有一丝不规矩之处,也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声响。
田氏心内深叹口气,邓氏好福气,嫁进了这样的家门。
她的手帕交邓氏,是方家现在五房主母,父兄都在朝为官,官都不算特别大,地方上算是有些实权。
幼时父亲和邓氏父亲同地为官,利益一致,两人走的很近,连带着家人也诸多来往,成为通家之好。她和邓氏也是在那时认识,并成为闺中好友的。
当时她不过七八岁,正过着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她比邓氏长的好看,比邓氏会说话,比邓氏诗词好,姑娘圈子里最得人心,邓氏也要看她的眼色。
直到父亲落难。
她被打入泥里,飘零苦楚,最后委身纪仁德为妾,邓氏却仗着父兄,嫁到与皇家宗室有姻亲的方家……
要说心里没一点介意,是不可能的。
她没脸来找邓氏,如果不是升了平妻……她不会开这个口。
“纪太太先稍等片刻,我去禀我家太太。”
妈妈脸上挂着笑,行礼姿势规矩矜持。
“有劳妈妈。”田氏递了个眼色,贴身的大丫鬟翻手递了个荷包过去。
妈妈不动声色接了,叫人上了茶,就告退了。
妈妈走后,田氏暗暗看了下四周,这是个花厅。内宅女眷待客,大多都会准备一个这样的地方。邓氏的花厅精致小巧,摆设华贵,连炭炉都是黄铜雕花的。
到底是不一样了,邓氏年幼时最低调不争,连戴好点的首饰都怕抢了别人的风头。
田氏暗自思索,一会儿要怎么和邓氏聊天。
两人十几年未见了,早已不是记忆里的脾性模样。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爽朗的笑声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那田姐姐可是来了……可是招待不周了!”
田氏脸上摆出笑容,站起来等着。
下一刻邓氏就出现了,乌发高挽,圆脸樱唇,眼角略有细纹,唇角弯起笑容热情,好像特别期待她的到来。
田氏微怔,这张脸和记忆里渐渐重合,相似……又不相似。
到底是做惯了主母的人,田氏马上迎了上去,“邓妹妹,我们可算是又见着了!”说着眼睛略略湿润,内里隐隐有水光。
“谁说不是呢?姐姐这些年可好?我可是想的不行!”邓氏握住田氏的手,也掏出帕子拭泪。
二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劝。
“相逢是好事,太太可要注意身子。”
“以后还会经常见,冬日天凉干燥,可别哭坏了眼睛。”
……
过了很久,二人才冷静下来。
邓氏轻快地叹了口气,“瞧我……这些丫头们说的对,今日见面是喜事,你我可要好生收了眼泪,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妹妹说的是。”田氏拿帕子印了印眼角,脸上也露出笑。
“姐姐这些年过的还好吧。”邓氏亲自给田氏倒了杯茶。倒茶时袖子有些缩,露出了羊脂玉的镯子,可谓是温润有光,精美的不像话。
田氏眼梢微垂,声音有些低,“我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还猜不出来?”
“这……”邓氏拍了拍了田氏的手,声音安慰,“你也算是熬过来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托妹妹的福,希望如此吧。”田氏问起邓氏的家人,“老爷太太可还好?这么些年也没去请个安……膝下孩子乖不乖?瞧你这春风得意的样子也猜到了……”
邓氏脸色的确有些得意。
这些年她顺风顺水,父兄官场顺遂,进了方家门连生了两个儿子,地位稳固,夫君尊重,小妾们也翻不起浪花,她很满意。
田氏提起这个话题,算是对了她的意,她笑着说起家人,停都停不下来。
直到两碗茶下去,她才意犹未尽的停了,问田氏,“你今日……”
田氏看了看四周。
邓氏会意,让下人们都出去。
田氏这才幽幽道,“说起来有些丢人,我这才升了妻位的人,在纪家可是没脸面到底,如果不是你那贴子,我至今还在被婆婆罚禁足。”
“婆婆……”邓氏哼了一声,“也就那么回事,没哪个婆婆真正对儿媳好,你也别太在意了。”
“我倒是不想在意,有理我那夫君都写信好生把我骂了一顿……”田氏眸中带泪,“我算是过不下去了。”
婆媳从来都是问题,谁家都会有,邓氏劝了几句,无非让她想开些。
……
田氏状似真挚地诉了番苦,开始说正事,“你我一块长大,知根知底,我也不怕你笑话,今日过来,是有事想求你。”
“和我你还客气什么!”邓氏瞪了她一眼,“不管什么事,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田氏眼梢微垂,说的那么热闹,也是能帮的才帮。
不过她现在也没别的办法,看着邓氏的眼睛,“我想请妹妹帮我,在方家老太爷面前说句话。”
方家只有现在掌权人,邓氏的公公才能称上的老太爷。
邓氏睁圆了眼,“你倒是会提,我在我那公公面前可是说不上话!”
“不是有说的上话的?”田氏淡淡道,“听说贵府长房嫡长子,很得老太爷喜欢。”
这事不是秘密,有心问都能打听出来。
邓氏脸上的笑没那么大了,放下手里茶盅,“我们大少爷,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我知道。”田氏神情不变,依旧淡然微笑。
大少爷在外头是什么名声……有人的人也都能打听出来。
邓氏静静打量田氏,觉得她有些小看这个闺中好友了,“你可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田氏反问了一句,状似不懂,下一刻又夸起自家小辈,尤其今日带来的大房庶子,“才十三岁,长的随他娘,真真漂亮。”
邓氏就明白了。
明明打着坑侄子的主意,还装听不懂,真是做婊|子还想立牌坊!
可内宅说话向来如此,谁都不愿意落人话柄,若是事情办的顺利,皆大欢喜,各有利益。若是事没办成,只当没起过这心思没办过这事。
邓氏也早历练出来了,遂笑的欢快,“可是巧了,我家大少爷最愿意提携有才华的年轻人,一会儿你同我见见大嫂吧!”
这是答应了,一会儿可以安排。
田氏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放下心神,再次和邓氏聊起了家常。
直到时间差不多,下人来唤。
每年方家办梅宴的时候都非常热闹,各房太太各有司职,在没热闹起来时,都把自己的客人引到自己院子里招待,如邓氏这般。随着时间过去,重量级的客人开始上门,各处院子也开始热闹,装不下这么些人时,太太们就会带着客人去长房给老太太请安,陪老太太说话。
邓氏的丫鬟来传话,意思是差不多了。
邓氏挽起田氏的手,“走走走,你随我同去,定要教我几位妯娌知道,我还有你这样出落标致的手帕交!”
田氏只好‘无奈’地跟着,“过了这些年,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呢……”
接下来的对于田氏来说无压力,她从小就会说话,少女时期一番飘零,更把眼色练的炉火纯青。在一群客人挤着的正房,硬是闯出一条路,字字珠玑讨巧,逗的方老太太笑的牙都看不见了。
方家大房主母宗妇马氏指尖点着邓氏的额头,“这个可是个机灵的,知道母亲这几日不大爽快,故事带了个讨巧的逗母亲开心,赖了这么半天,是等着讨赏呢!”
邓氏凑趣接话,“是呢是呢,母亲啊,媳妇馋您让厨房准备的那道蜜云糕了,您就疼疼媳妇,赏了媳妇吧!”
各房太太连带客人们一起凑趣,方老太太笑的不行,笑着指着邓氏,“来,把那蜜云糕端上来,甜甜五太太的嘴!”
众人哄笑。
待老太太有些累了,各房太太招呼着众位夫人去品茶抹茶,各有玩处,老太太这里就留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客人,各自有话聊。
邓氏瞅了个空拽住马氏,“大嫂,我有话同你讲。”
马氏顺着邓氏的眼色看到了田氏,田氏微笑着行了个礼。
三人走到隔间偏僻处,邓氏凑到马氏耳朵边,“我这闺中姐姐,是纪家四房主母,今日带了大房庶子过来,这庶子是个颜色好的……”
马氏立刻明白了。
她为她那儿子一直发愁。睿哥儿是个聪慧出息的,最得老爷子看重,现在已是举人,下场会试很可能中个进士,到时这淘气性子要是还扳不过来可麻烦!
少年慕艾,男子年轻时贪新鲜爱玩很正常,只要能扳过来就行,可睿哥儿眼光高,外头不正经地方的小倌漂亮是漂亮,他说没灵魂,正经人家的子弟,他又嫌人家不好看没灵气。
总这样可怎么扳过来!
马氏坚信只要有合适的人,让儿子得手试上一段时间,过了新鲜劲,他就不会再好这口了,可惜一直没有好的人选。
正经人家谁愿意做这种事?
她几乎立刻想到,“田氏有何目的?”她扫了眼侧立一边安安静静的田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