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观远抽着竹筒烟,徐汝愚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汉水岸边不是宜先生的乐土吗,宜先生怎么会带着听雪、阿弥走入浊浊红尘之中?”
宜观远浑浊的双眼在烟雾中陡然明亮起来,悠悠说道:“世间已无乐土,便如那处,我穷尽毕生精力,却熄不去少壮男子的征伐问雄之心。这次若非我带阿弥出来,他就会被征入怀来军了。晋阳不受兵则罢,受兵那处亦是被殃及的池鱼啊。”
徐汝愚遥遥望向西南,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世间已无乐土,世间已无乐土……”心有所触,问道:“宜先生是说南平郡?”
宜观远叹道:“南宁越裴雪其人其事,汝愚可有耳闻?”
徐汝愚说道:“越裴雪?传闻其观雪刀烈而无声,如水中焰,极致刀之道,奇功绝艺榜称之为刀之祖。”
宜观雪说道:“他的名字没有被世人列于宗师之中,不是他武学不达,而是他拘于名位,如果他禅位于子,天下便又多了一位宗师。”
“世人不是传闻,北静郡王乃是三大宗师外的第一人?”
“越裴雪每年都要兵远征南诏各地,世人都认为他穷兵黩武,不是窥悟武学之极道的强者,所以他的名声只显于江南数郡,及不上蔡临涯。”
三苗归附越裴雪后,迁徙于南宁郡东北与越郡、南闽交界的五岭一带,徐行、吴储当年对此事都有评论。
徐行以为越裴雪将三苗徙于南宁与南闽、越郡交界的云岭,实则是让三苗百万族众代替裴家卫军镇守南宁郡的东北边境,使得越裴雪将有限的兵力布防于南宁郡西北边境,窥防旧朝元族在南平的强大势力。
吴储则认为越裴雪将三苗徙至云岭,限制了裴家势力向东北越郡、荆郡等地展。惟有越裴雪连年征伐南诏蛮族,看似毫无建树,却使得南宁拥有“十大精兵”之列的乐安营军。吴储认为百胜雄师出诸征战、惟战场杀伐方能练出精兵雄将,在这点上,越裴雪做得甚合他的心意。
徐汝愚淡淡说道:“越裴雪在南诏征战多年,却毫无建树,也就难怪世人对他评价稍低。”
“青凤将军也这么认为?”
宜观远接着说道:“青凤将军推行《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两策,让人心折。推行两策的青凤将军也这么认为?”
徐汝愚见他不提自己在东海郡的辉煌战绩,单提两策的推行,神情肃敬的说道:“两策在雍扬得以推行,乃是雍扬的情形别于他处。若在毗陵、泰如,两策连出台颁的机会都没有。只利一地,无益于天下,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人之外。”
宜观远身躯前趋,几乎伏压在矮几上,目光凌厉的说道:“世家统辖天下三百余年,国祚更替也未能影响世家势力的扩张,却会因为你的两策,出现一丝缝隙。汝愚虽说离开雍扬,但是以退为进,使雍扬不至于成为世家矛头所指,然而汝愚对雍扬的影响应不差于任何一个人。”
“汝愚未敢擅其美,两策在先父著述中略有论及。只是先父深知让世家不与民夺利,如幻梦不真。汝愚因势利导,但止于雍扬,于天下无大益,更加动摇不了世家宗族制的根本。” 徐汝愚知道自己在雍扬府的动作与意图不可能瞒过宜观远,但不敢确定他的来意,不愿纠结于两策话题,浅论辄止,目光平和的望向宜观远高深莫测的目光。
宜观远以一己之力,使得方圆十数里之地就像古书所述的世外桃源,实是与徐行等人一样疾恶浊世欲求桃源之世的贤者。徐汝愚敬如父执,然而为平民与世家争利,无啻为世家共仇,徐汝愚怎敢轻易泄露心中所想。
宜观远悠悠叹道:“浊世尚能苟全躯体,乱世降临,百民挣扎于水火,又是怎样一番凄凉情景,汝愚可曾想过?”
徐汝愚心神一凛,望向宜观远真挚而热切的眼神,不忍回避,说道:“世间贤于汝愚者不知凡几,哪容得汝愚置喙其间?”
宜观远声音转而清冽,说道:“贤如汝愚如此爱民者,世间有谁?越裴雪征伐南诏练得精兵数万,志不过保南宁一郡。三年前,六俊之寇子蟾前往怀来游说霍族之主霍开来,劝其放弃进侵荆郡一事,着力经营夷陵、荆州、江陵、洪湖、汉口,将南平两湖会的势力驱逐出大江水道。然而,霍开来贪图两湖会进贡的巨利,又贪图荆郡千里沃野,与南平结盟,贸然进犯荆郡。而大江北岸夷陵、荆州、江陵、洪湖、汉口等五邑屯兵不过二万余人。”
徐汝愚心中惊骇,然而却不显现出来,暗忖:旧朝遗族元氏归附新朝之时,曾经盟誓:南平永不建制水营,违之天下共讨。但在南平崛起的两湖会,却拥有数百艘战舰,成为洞庭湖以南沅江、湘江流域不容小视的水上势力。如今得以进入大江水道,更是如虎添翼。
徐汝愚说道:“听闻霍青桐一力坚持于荆州设府,统辖夷陵、荆州、洪湖、汉口、江陵各邑的防务?”
宜观远摇头道:“霍青桐虽说贵为世子,然而霍开来大权独揽,便是亲子也不容觊觎,霍青桐能有何作为,当年他独力反对征荆,差点被霍开来废掉世子之位。”
徐汝愚暗叹一声,说道:“霍开来亦是当世之雄,南平谋他,他未必不谋南平。南平欲复辟旧朝,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宜观远幽幽叹息,说道:“汝愚真不欲助晋阳?”
徐汝愚说道:“宜先生为六俊之隐俊,尚且无能为力,汝愚又有何作为?难道让我领晋阳之军去屠荆郡之民吗?”
“汝愚识出我的身份?”
“宜先生虽然姓名、相貌不传于众耳,但是先生隐逸之事,汝愚曾听先父提及过。”
“汝愚之才胜于当年六俊,胸中可有雄志?”
徐汝愚心神一动,然而不欲直言相告,淡淡说道:“先父尚求无为于天下,汝愚怎敢逆势而行?”
宜观远紧逼不舍,说道:“势变可借,汝愚亦无为乎?”
“邵先生在襄州助许乃济起事,兵败遭屠者十数万人。汝愚安敢轻贱人命?”
“许乃济行事偏激,行事不知机识势,又尽屠襄州世家子弟,成了江北八郡之共仇,幽冀蔡家也出兵剿之,他如何能不灭亡?他怎能与徐行、吴储两位大家的弟子的相提并论。”
“先父曾言借助世家之力,夺取天下,天下复归世家,于民无益,君子求无为也。”
“一改旧制之雄志可有否?”
徐汝愚望向宜观远深湛的眸光,那眸光中热切真挚的感情灼人心房。徐汝愚心神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方好。
“你可知公良友琴入侵东海郡之策是谁所定?”
东海郡一年之中生的事纷纷流掠心头,徐汝愚想到布局人的毒辣之处,心中骤起寒意。白石军惊现刺天军阵、五行方阵,表明背后布局之人与父亲师门有着莫大的关系。徐行生前绝口不提自己师门之事,徐汝愚也不得而知。后来在灞水河畔,得陈昂告之,徐行师承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天机雪秋,徐汝愚生生惊呆了。
天机雪秋是旧朝贵戚,南平容族家主,早年曾职掌天机阁,故而改姓天机。后来,高宗皇帝得北方四族相助,推翻旧朝。旧朝遗族元氏残余势力退入南平境内,慑于天机雪秋与容族天机骑营的威名,新朝被迫承认南平政权的存在。
天机雪秋将容氏与元氏溶为一体之后,便不再理会世事,天下人推之为宗师。
公良友琴亦属于旧朝贵戚,新朝初创之际被迫出海为匪。他侵犯东海自然与南平郡的人有莫大的关系。
宜观远见徐汝愚默而不答,说道:“汝愚可曾听说容雁门?”
徐汝愚微微色变,依旧默不出声。
宜观远说道:“容雁门是天机雪秋关门弟子,世称:雁门悲月,惊鸿万里。南平高手无数,容雁门以三十而立之年,居天机雪秋之外第一人。天机雪秋曾言,他对兵法的认识已超越前人,独成一家。”
徐汝愚暗想:若是十万普济海匪由他亲领,自己还有几成胜算?
宜观远说道:“如果说此次公良友琴成功侵占东海郡,越郡也岌岌可危,南方数郡除去南宁郡越家之外,再无其它势力可以抗衡南平郡元家强大的势力。南平郡元家大军经由晋阳郡复辟旧朝几成定局。”
宜观远稍顿,见徐汝愚面无异色,知他也料得如此情形。继续说道:“容雁门在南平郡汉寿邑秘密训练水营,只待河东数郡陷入乱局,便会千舸竞,直侵汉水。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一个青凤将军横空出世,将他所有的如意算盘打乱。”
徐汝愚见他语气中并无赞赏之意,心中疑惑不解,问道:“汝愚不应出现?”
宜观远叹道:“蒙密在绥远城已经恢复旧姓褚师,建立汗庭,国号呼兰,尊蒙端,现在是褚师端了,尊褚师端为呼兰上师。”
徐汝愚面色如土,急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宜观远说道:“一个月前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呼兰汗庭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步卒营,汾郡北境封锁严密,潜在呼兰草原上的静湖弟子最近才将消息传出来。”
徐汝愚默然无语,面色苍白。图图人组建步卒说明他们会改变以往洗掠抢劫财物与人口的侵略方式,而是以攻城掠地入主中原为目的。
宜观远说道:“元家若能迅速复辟旧朝,中原各世家元气不伤,呼兰建国不久,亦不敢轻易南侵。若是再拖延数年,让褚师密统一了天域各族,呼兰国成了气候,试问那时元氏再复辟旧朝,中原岂不是大祸临头?”
徐汝愚肃然问道:“敢问宜先生站在哪方?”
“观远只为中原亿万黎庶,不愿看到中原十五郡遭受异族蹂躏。”
徐汝愚眼中精光乍现,问道:“那宜先生是南平郡元家的说客?”
宜观远甫见他玄机瞳,心神一懔,暗忖:传言不虚,弱冠之年修为已达一品级。宜观远叹道:“元家在南平苦心孤诣经营五十年,拥有步卒二十五万、骑师三万、水营十万,复辟已是引弦难收,而晋阳霍家十二万精兵被裹入荆郡战场,现在晋阳沿江各邑几乎不设防,试问天下谁人能够阻挡得了元家复辟的步伐?”
“可是南平复辟,蔡、荀、霍、谷势不可免的会与内庭联合起来对抗南平,即使南平能迅疾拿下晋阳郡,但是在北方四郡地界上旷曰持久的大战就不可避免了,在呼兰草原上虎视眈眈的异族必定趁机入侵中原。百年前图图人入侵的巨祸又会重演。”
宜观远说道:“不瞒汝愚,我是静湖的门人,并非南平元家的说客。”
“静湖?静湖不是不干涉天下大势走向吗?”
“静湖只是不干预世家争霸,但是汉统传承遇到威胁的时候,静湖弟子便会出山走动。百年前最著名的静湖弟子乃是在樊川抵抗异族入侵达六年之久的陈规,那次异族入侵七年,北方五郡人口流失足足有一千万,汝愚应当读过这段史书吧?”
徐汝愚沉重的点点头。只是不知梅映雪与他是什么关系,梅映雪在雍扬时曾旁击侧敲的问过他有关民生之策,只是让自己避重就轻的晃过不答。现在宜观远又代表静湖找上自己,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静湖又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普济海匪与许伯当联合入侵东海郡,静湖早就知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