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石松坐在厂后的山坡上,看漆黑的厂区里一片死寂。偶有小虫几乎擦着他的脸飞过,或许连小虫都没料到这样一块死了的土地上还有活着的人存在,或许是他的脸已经被春天的风吹得干硬,像大理石般没有温度。
没有温度的田石松是从什么开始冶炼而成的?岁月的磨砾、人生的苦难是无情的熔炉,把原本的单纯和热情,变成了一片干涸的空池。
他一直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没动,连眼珠也不转一下。他知道在他眼睛的左前方,是那个曾让他证明爱情的圣地,也是他的爱情走到尽头的绝壁。他不想再望一眼,哪怕一眼他都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了。
季钢为了救田石松而牺牲,所有人都认为,田石松理应是感恩戴德一辈子,可是田石松,却并未表现出对这件事应该有的态度。从来没有人听过他的一句感激,也没有看见过他为季钢留下的弱子遗孀有过任何帮助。沉默,他最多就是沉默,根本不去回应那些对他的责难和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认定了他田石松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季钢为之献出生命的小人。如果不救他,这个世界上只是少了一个无用的田石松,可是伟大如季钢却为了这样没有价值的人而死,多少人在眼里流露出对他的不屑,在心里叹息对季钢的惋惜。这一切,虽然没有人公开当面对田石松说过,但他对他们的想法完全了解,对此,他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那个对爱情执着的男子,那个对工作狂热的技术员,田石松,被季钢的救命之恩在无形中击得溃不成军,他的爱情和他的事业,都被救命恩人带走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这样的田石松怎么可能不变?在他看来,他变得如此自然如此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同事看来,他变得莫名其妙变得可怕而无耻;而在华婷看来,他变得陌生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经常喝得醉熏熏的,借酒发疯调戏女工,在那个年代,调戏女工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但因为他只是言语上的戏弄,并没有动过手,所以厂里也拿他没辙,无数次找他谈话给他警告,他反正永远都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他喝醉了酒遇到宇文慧,两眼通红地瞪着她,宇文慧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虽然听说了他的种种劣迹,但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这样一个粗鄙的酒疯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她的心忽地一沉,像失去重心般掉入了深渊,她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田石松,那个英俊帅气的大男生,那个为了爱情放弃前程的恋人,踉踉跄跄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田石松?
“你哭什么?”半天,还是田石松打破僵局,笑着问她,表情痴迷。
“你……”宇文慧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田石松醉意朦胧,但他的心里并不是完全糊涂,一看到她,他本想马上离开,可是她默默流下的泪水不知怎么生出了魔力,吸住了他的脚步。宇文慧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却又提醒了他,此地不宜久留,不仅别人看着生疑,而与她长时间地面对面,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有强大的自制力。于是,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石松……”宇文慧见他要走,一着急,喊了他一声。
这喊声很轻,却像有一把小刀悄悄地刺进了田石松的心脏,“石松”——他有多长时间没听到过的温柔呼喊,自从来到这个工厂,宇文慧好像就再也没有这样喊过他,他们虽在同一个厂子里工作,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谈话的机会更少,如果曾经有过对话,也是“小田”、“田石松”这样正式的称呼吧,而这样没有内容没有情感的对话和称呼,都被田石松固执地挡在了记忆的门外。
田石松慢慢地转过身来,脸对着宇文慧,眼中的伤痛和隐忍在这瞬间表露无遗,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感,没有倾泄的机会,此时,也只是全部集中在正对着她的两眼里,红色的眼睛,真的充满着血。
可是,属于他们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属于他们的青春,属于他们的爱恋,都化作了岁月长河里的一串串泡沫,曾经闪耀出夺目的光芒,今天却破碎得迅疾而无影。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不过是片刻混沌中的冲动,当理智回归,他和她,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石松,你不要、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宇文慧面对这个为她付出真情的男子,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不正是她,使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蜕化成一个萎靡不振的浪子?这突如其来的感受让她混乱,她忘情地拉住他的袖子,完全忽视了他们俩,正站在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
田石松甩开她的手,还是走了。他走了,他早已经看透了一切,现实把他的心熨烫得平平静静,平静得像死了一样,不能再荡起一丝丝涟漪,那霎时的犹豫并没能唤醒他彻底死去的心,他的脑海里不再会有憧憬不再会有幻想不会再有任何与美好相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