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弈听到幼清的声音,在转身的一瞬间眉梢眼角上的笑容就柔和了几分,像是温热的泉水,叮叮咚咚的冒着热热的雾气,他信步过去低头看着她,柔声问道:“昨晚挺好的吧?”
“挺好的。”幼清笑着道,“到是您,在西苑还好吧,有没有时间睡觉,晚上吃饭了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令宋弈笑容越发的明亮几分,他一一答了和幼清并肩进了宴席室,幼清吩咐玉雪给宋弈准备洗澡水,自己则亲自给他斟了茶:“我昨天去郭府了,在那边用了午膳才回来的。”她把昨天在郭府的事情和宋弈说了一遍,“郭老夫人和郭夫人待我都很客气,你放心吧。”
宋弈微微颔首,幼清就说起凤阳几位女眷的事情:“……我昨天到郭府时,在门外见到几个女眷正堵着郭家的侧门,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们就是关在大理寺的几位凤阳官员的家眷。”
“这么巧!”宋弈眉梢微挑,问道,“然后呢,你怎么做的。”他直觉幼清不会和他说无关紧要的事情,不但如此,她必然有所行动。
幼清就将事情的前后细细告诉了宋弈:“……既然那两位官员不肯松口,那就让这些女眷去劝说,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想必他们心里也有动容!”
宋弈显得很意外,她望着幼清,道:“你见到那几位妇人时,就想到了这件事?”
幼清点了点头,宋弈就赞赏的看着她,道:“正瞌睡你便送枕头来了。”他轻轻一笑,“我正欲夜里让方徊走一趟,用些小法子让他们在奏疏上签字。你这个法子好,四两拨千斤的就解决了我的难题!”
幼清就怀疑的看着他:“真的?一顿又道,“那你能安排她们进大理寺的牢房吗,要不要我去找姑父帮忙?”
“不用惊动薛大人。”宋弈很认真的道,“晚上你着人去通知她们一早让她们在大理寺外面等,届时会有人带她们进去的!”
幼清松了口气,点头道:“好!”她应了一声,立刻喊采芩过来,“你和胡泉走一趟东升客栈,告诉她们明天卯正在大理寺外面等!”
“是!”采芩应是而去。
幼清又和宋弈商量祖陵案的事情:“要是那几位大人写了奏疏检举鲁直,大理寺重新立案审查,他们会不会有危险?若是鲁直不咬出严阁老来也就罢了,一旦牵扯出严格老,他不会坐以待毙的吧?”
“嗯。”宋弈很惊讶幼清能想的这么远,“没有他的事,他自然会替鲁直周旋一二,一旦牵扯出他来,这件事就不会如现在这样风平浪静了。”他说着,隔着炕桌凝目望着幼清,柔声道,“害不害怕?”
她害怕吗?说实话以前是有的,可是自从知道宋弈的安排和打算后,她就不再害怕了,好像有人给她指明了一条路,虽知道前面荆棘密布,可因为能看得到危险,她反而镇定下来,而且,这一路她都不是一个人在走,所以越发的淡然从容。
“不害怕!”她很坚定的摇摇头,“因为看的清楚,所以不害怕!”
宋弈轻轻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这才是方幼清,遇事不惊不慌,沉着从容……”
“那有你这样夸人的。”幼清失笑给宋弈续茶,正好玉雪进来回道,“热水备好了,老爷,您现在要去梳洗吗?”
“我安排午膳,你洗好正好用膳。”幼清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要不要人伺候,我昨天将你买来的几个丫头分派了一下,你要是愿意就将玉雪还有辛夷安排在你房里伺候可好?”
宋弈的眉头几不可闻的一皱,低眉去看幼清,就见她眼眸清澈明亮不含一丝尘垢,他忽然失笑,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了:“我习惯一个人,不需要人伺候,你不必安排人在我的房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幼清不勉强他,目送他进了房里,她和周长贵家的将午膳在宴席室摆好,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宋弈梳洗好换了一件天青色细布长衫,脚上穿的一双黑缎面阔口单鞋,披着未干的头发从房中走了出来,神色和煦面带笑容。
院子里正在做事的小丫头们都不由自主的停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宋弈的身上……幼清凝眉迎过去,问道:“怎么不把头发绞干了再出来,若是受风了怎么办。”
宋弈眼角微挑,用带着戏谑的语调回道:“自己绞头发不太方便!”
幼清一愣,想了想道:“那你先去房里。”她说完就吩咐采芩拿几条干的帕子来,随即跟着宋弈进了宴席室,指着罗汉床和宋弈道,“我帮你绞头发!”
宋弈就真的乖乖的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等着幼清给她绞头发,幼清失笑走过去拿着梳子一点一点给他顺着头发,又用帕子细细绞着……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房间离很安静。
金黄的日光自窗外,房顶柔和的透射进来,落在两个人的面上,炫丽的像是开在夏日午后染了金黄的莲花,又像是秋日烂漫的山头上某一处被时间遗忘的金丝菊,透着遗世独立的美好,静逸的让人不敢冒失的闯进去,扰了这份宁静。
幼清专心致志的擦着头发,宋弈则闭着眼眸一脸惬意的享受她的服务,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打算说话,过了许久幼清放了帕子低声问宋弈:“要不要梳个发髻?可惜我还不会梳,让采芩进来好不好?”她话音落,却没有得到宋弈的回应,她疑惑的去看他,就看见宋弈长眉微蹙透着一丝的疲倦,卷翘的睫毛浓密的盖在眼睑上,像个孩子似的安静而无助。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幼清愣住,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宋弈,静静的,有种与世隔离的无助感,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人能懂他,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他的痛和背负只有他一个能舔舐化解……
“真是!”幼清摇了摇头在罗汉床上拿了毯子盖在他的腿上,自己则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刚到门口宋弈却已经醒了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又恢复那个笑容温煦从容不迫的宋弈,笑着道,“抱歉,你梳的太舒服,我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幼清转身回来给他倒了茶,笑道:“等用过午膳你还去衙门吗,若是不去就在家里补个觉吧。”他昨晚指不定就一夜未睡。
“不用。”他起身道,“下午还有事,晚上我会回来的迟一些,往后我若不回来用膳,你自己也不能马虎了。我可是听说昨晚有人没有用膳就上床歇了,是不是?”
幼清尴尬的笑笑,回道:“我没什么胃口,正好心里也有心事,就没有吃了。”她指了指已经摆好了饭菜的圆桌,“既然有事那你就早些用吧,免得耽误了事情!”
宋弈嗯了一声,幼清亲自给他盛了饭递给他,宋弈笑盈盈的接在手里,挑了自己喜欢吃的下了筷子,幼清在他对面落座,两人安静的用着饭菜!
“大理寺那边的情况,我会定时让江淮回来和你说。”宋弈交代道,“往后你若要出门,就把江泰带上,周芳我也嘱咐她早些过来。”
说起周芳幼清则想起她昨天来托她的办的事,就犹豫着和宋弈道:“……周芳昨天来过,求我在你面前托个人情。”
“哦?”宋弈已经猜到了什么事,可他还是露出有兴趣的样子等着幼清说,幼清则迟疑的道,“她说望舒没了武功,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一场小小的风寒都差点要了她的命,所以周芳想带着望舒一起到家里来当差,我答应她和你说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回了她。”
“那你怎么想的。”宋弈望着幼清,幼清则回道,“望舒的事情我以前是很生气,可是现在她武功也没有了,我若再生气记仇就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她看了眼宋弈,“从道义上来讲,她毕竟是你的属下,如今沦落至此,我不并反对她住到家里来。”
“那就依你。”宋弈有意让幼清卖周芳和戴望舒一个人情,“你告诉她们,我同意了!”
幼清眼睛一亮,笑着道:“好!”其实她完全想像不出宋弈发火时是什么样的,这样温润无害的人物,真的会拍着桌子说把戴望舒的武功废了?太让人觉得惊奇和违和了。
“想什么呢。”宋弈笑道,“我出去了,你在家里乖乖的。”
她又不是孩子。但幼清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语气,点头道:“你也小心一些。”送宋弈出门,宋弈这次未乘轿子,而是负着不急不忙的走上了街!
宋弈离开没多久采芩便回来了,和幼清回道:“奴婢和她们说过了,她们明天一早就会去大理寺门口等着!”
幼清微微颔首和采芩进了房里,让人将桌上的碗筷撤走,她靠在罗汉床上略歇了个午觉,等她下午醒来时,绿珠轻声和她回道:“方才春银来过了,说隔壁的祝老太太以及祝大奶奶,祝家的大少爷到了!”
“来了这么多人?”幼清眉头微拧,问道,“春银还说什么了吗?有没有回去告诉姑母,姑母可说了什么时候邀请祝老太太去家里做客?”
绿珠回道:“听春银的意思姑太太是已经知道了,约莫就这两三日的功夫就会请祝家的老太太过府做客。”她顿了顿又道,“不过瞧着春银来去匆匆的,如临大敌似的,奴婢感觉祝家的来的人约莫不大好相与!”
祝士林成亲的时候来的是祝士林的一位堂嫂,这一次来的这位似乎是正经的嫂子,还带着年纪不小的侄儿一起,他不用读书吗?难道来京城是有别的打算?
前一世祝家有没有来人?幼清一点都不记得了。
“等姑母那边做东请过,我们也要准备一下请她们过来坐坐。”幼清说着吩咐绿珠,“你去和胡泉还有周妈妈商量一下,让胡泉找些京城的小玩意,按着年纪备着回礼,让周妈妈备桌席面,精致华贵点的。”这还是他们成亲后,第一次在家中请客做东。
“奴婢知道了!”绿珠知道幼清这是在给薛思琴撑面子,娘家的人越得势,她在婆子就越能挺直了腰杆。
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幼清又将宋弈同意戴望舒住进来的事情告诉了绿珠,犹豫道:“别的倒不担心,就怕路大哥和她见了面尴尬!”当时就是戴望舒打伤的路大勇。
“奴婢也不喜欢她。”绿珠笑嘻嘻的道,“不过现在仇怨都过去了,惦记着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大家都一起当差,睁一只闭一只眼就好了。”
幼清点点头:“稍后你去和江先生说一声,让他去一趟望月楼把这事儿告诉周芳,她那边安排好了就可以直接过来了。”
绿珠应着蹦蹦跳跳的出了门。
幼清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心里惦记着大理寺的堂审有点急躁,就将给方明晖做的衣裳拿出来,一直磨着到晚上宋弈回来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歇下,第二日一早她送宋弈出门,她就等着江淮回来给她报信,直到下午江淮终于回来了,幼清有些情急的问道:“怎么样,剩下的两个人劝住了没有?”
“点头了,还亲自操笔写了奏疏,弹劾鲁直十二道罪名,折子今天下午就由郭大人亲自递进了内阁,想必明天一早朝堂就能轰动了。”江淮也很期待,“到时候就看那鲁直还怎么猖狂。”他还没见过哪个人这么狂妄有恃无恐的,在牢里还吃酒吃肉一副天塌不下来的样子。
分明就是有所依仗!
“嗯。”幼清点着头,“鲁直那边也要和宋大人说一声,不能把人逼急了,回头他若是想来个一死了之,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江淮拍着胸脯回道:“您就放心吧,方徊和十七都在那边呢,他就是想死也死不成。”
幼清松了口气,颔首道:“那就好!”江淮说完,又道,“爷这会儿在西苑陪圣上呢,蔡彰今天推荐了一个姓张的道士,说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现在陶然之急的团团转,宫里也热闹了起来。”
蔡彰推荐了张道士?是不是张茂省?自辽东来的,自称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不过她记得是景隆三十六年进宫的,而且推荐他的人也不是蔡彰,而是锦乡侯啊!
怎么这一世变成蔡彰了呢。
幼清想不明白,不过现在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她和江淮道:“你告诉宋大人,让他安心在西苑好了,家里没事。”
江淮点点头,对幼清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越发尊敬的道:“那属下走了!”
幼清颔首,江淮则出了院子,她高兴的喝了两杯茶才压制着自己太过期待的心情,鲁直……只是开始。
严安从西苑回来,他穿着官府,花白的头发,身形清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年近古稀的年纪,他靠在轿撵上想着宫里的事情。
因为蔡彰突然推荐了张茂省,圣上居然毫不犹豫的就将人留在了西苑,陶然之知道后急的跟火烧到眉毛似的,就差没了分寸,他若不去将他稳定下来,倒时候还不等张茂省出手,他就已经输的一塌糊涂了。
严安的轿撵穿过会极门在长长的夹道中停下,他刚了下来轿子,就有个小内侍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阁老,可算找到您了,您再不回来内阁都快炸开锅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严安捋着胡须跺着方步边走边道,“是不是夏老鬼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小内侍回道:“这回可不是夏阁老,而是大理寺那边出事了。”严安脚步一顿,问道,“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小内侍就语速飞快的回道:“今日和鲁大人一同押解进京的几位大人都一起反口了,几个人联名写了弹劾鲁大人的奏疏,一共十二道罪名,桩桩都是捅了天的大罪。就在刚才郭大人把奏疏送进内阁了。”
严安微眯了眼睛,露出一丝凶光来,冷声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做的手脚。”那五个人原本好好的,审理鲁直时他们还做的堂供,现在怎么好端端的改了口,若说背后没有人使了手段,他都不相信。
“今天早上那几位官员的家眷进了大理寺,等她们出来时,那几个人就反口了,肯定是他们的家眷和他们说过什么了。奴婢瞧着那几位家眷估摸着也是受人蛊惑了。若不然她们一群妇人人家,那能想到这些事儿。”小内侍说着抹了把汗,这一次的事情的确不是出自夏阁老之手,至于郭大人就更加不可能了,他素来耿直耍不出这些手段的……
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他还真不好判断!
“那几个人妇人现在何处?”严安边走边道,小内侍回道,“住在东升客栈!”
严安步子不停,心头立刻就有了计较:“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说着微微一顿脚步一转朝外头走,“你去誊一份奏疏出来拿去给鲁直那个蠢货看看。”又道,“我现在去西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那东西送去西苑!”话落又重新上了轿撵往西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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