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京师沉寂在一片黑暗和静谧之中。
更夫懒洋洋的梆子敲得有气无力,伴随着百姓家宅里遥遥传来的一两声狗吠,梆子声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平静而平常的夜晚,和无数平常的夜晚一样,无月无星,寒风呼啸。
树欲静而风不止。
锦衣卫和东厂团团围着马府保护马文升时,京师内城另一处豪奢的大宅前院内,宣府镇守太监刘清双膝着地,跪在院子里,卵石铺就的前院坪地膈得他的双膝完全麻木了,可刘清却一动不动地跪着,额头已被磕出一片殷红可怖的血渍,宛若无数条河流流淌过他的脸庞,深夜里的这张脸状若厉鬼,分外恐怖。
砰砰砰!
刘清神智已有些模糊了,身躯摇摇晃晃,可是求生的本能仍在命令身体做出乞求的动作。
休息了一会儿,刘清又开始面朝前堂磕起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磕着,任由额头干涸的伤口又流出鲜血。
“老祖宗,贱婢知错了,您饶了贱婢这一遭吧,事情并非不可挽救,只待那二十多个刺客伏诛,这件事可以压下来的,求您饶了贱婢吧,我愿为您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低沉似呜咽般的乞求声,在深夜的院落里悠悠回荡。
前堂内却没有任何动静。
刘清心凉了,他由衷地感到了恐惧,这个院子的主人若没有动静,说明他注定要成为一颗弃子,弃子的命运只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前堂的回廊檐下缓缓走出一道身影,身影藏在檐影里,看不清眉眼。
“老爷话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宣府镇守你就别指望了,明早上路,配凤阳守陵。平安过你下半辈子吧。”
刘清呆了片刻,既而大喜,痛哭流涕,磕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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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马府人影幢幢,无声无息里透着一股压抑人心直欲窒息的沉闷感。
前院内院,围墙内外都布满了人,二十多名刺客仍潜伏在京师某个地方虎视眈眈,厂卫不敢有丝毫懈怠。马尚书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陛下必不会轻饶他们。
这几日马文升表现得很配合,毕竟马大人虽然年已七十六,但如果能多活一二十年他也不会反对的,表现气节是一回事,珍惜生命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相冲突,古人抬棺出阵,抬棺上谏之类的事情不少。但这只是向世人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抬棺并不代表他们就会进棺材,事实证明。抬棺上阵或上谏,活着回家的几率非常大。
老实说,若不是出行不太方便,马尚书也想弄副棺材满城游一圈,然后在京师人最多的地方表一下演讲,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誓死不向贼人妥协的决心,多好的邀名买直的机会啊,可惜外面太危险了,“誓死”两个字吆喝一下可以。别玩真的。
内院的书房油灯如豆,老家仆又多点了两根蜡烛,让屋子更敞亮一些。
书房是男人的禁地,寻常人不得进出,马尚书尤甚。就连结老妻偶尔进来帮他收拾一下,马文升都板着脸好几天不高兴。
然而此刻书房里却坐着秦堪和马文升,就着有些昏暗的烛光,垂头注视着中间的一块棋盘,二人神情凝重。绞尽脑汁冥想对策。
家人都不准随便进出的书房,马文升却让一个外人进来了,委实有些奇怪,马府的老管家远远站在书房门外,不停地踮足朝书房里瞧,一脸的不解。
更不解的是二人下的棋,棋盘方正,棋子圆润,正合天圆地方之正道,看似围棋,可两人的下法……
“连活三,五子已成,马尚书,您又输了。”秦堪淡笑着落下一子。
马文升急忙揉了揉浑浊的老眼,现这竖子果然赢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伸手恨恨地朝衣袖里掏,一边掏一边脾气。
“哼!奇淫巧技而已,这五子棋究竟是哪位先贤所创?与我儒家之道丝毫不相合……”
秦堪笑吟吟地瞧着他,也不反驳。
马文升掏衣袖,掏内襟,掏来掏去忽然动作一滞,带着痛心的语气唠叨:“下棋便下吧,你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娃娃却要添什么彩头,二两银子一盘,你当老夫的银钱是大风吹来的?陛下早在弘治十二年便下过禁令,禁止民间关扑搏彩,老夫堂堂二品尚书,你竟坏我名节,而且坏了老夫十多次名节,简直混帐之至……”
秦堪忍不住道:“老尚书先把银子付了再唠叨吧,这么大把年纪若再赖帐,名节可就掉一地啦。”
“老夫输光了,先欠着!年纪轻轻的老惦记这些阿堵物,难成大器。”
秦堪只好苦笑。
二品尚书要赖帐,天王老子也拿他没办法的,想咒他生儿子没屁眼吧,明显来不及了……
钱输光了,老头儿棋兴却丝毫不减,兴致勃勃地拉着秦堪再来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