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论起来,她从前在家里虽然觉得家人冷漠,亲娘也与自己多有疏远,异母姐姐更是处处跟她过不去,但比起魏临来,环境不知要安逸多少倍。别的不说,魏临这份小心谨慎,处处滴水不漏,对父亲心思的揣摩透彻,那得是在多少挫折下才能养成的,若是可以,谁不愿无忧无虑,任性肆意?再看魏善,这两年固然成熟稳重了许多,但终究比起自小一个人摸爬滚打走过来的魏临,还是略逊几分谨慎。
毕竟一个有娘庇荫,一个没娘护佑。
想到这里,顾香生不由惭愧。
魏临察言观色,抚上她的秀发:“怎么了?”
“我好像给你添了麻烦。”顾香生怏怏不乐,将接下端午宴的事情本末说了一遍。
看着她仿佛连耳朵都要耷拉下来的模样,魏临不禁一笑,怜爱地将人揽在怀里:“这算什么麻烦,你我住在宫中,一日没搬出去,一日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就算你今日躲过了,改日刘贵妃在陛下面前以同样的理由提起,陛下也肯定会让你承办的,难道届时你还能拒绝?”
不得不说魏临实在是太会安慰人了,经他一说,顾香生的心理包袱陡然之间十去其六,消失了大半。
魏临:“既然没法推,那就去做罢,那朱司闱跟了贵妃许多年,的确是得力的女官,有她从旁指点,也未必不是坏事,你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你与贵妃相处的时日比我长,必然也比我了解她,还得给我些许提醒,好让我提前防备,就算不害人,也免得让人暗害了去。”顾香生没察觉自己的语气带了一丝撒娇。
魏临不以为意:“小心些就是了,草木皆兵大可不必,连我都差点着了她的道,你就算吃一两次亏,也算不得什么。”
顾香生很意外:“你也吃过她的亏?”
这还真看不出来,以魏临的谨慎聪明,竟然也会犯这种错误?
魏临嗯了一声,对顾香生,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多说一些,反而可以让她心里有所防范。
“你还记得永康十九年那件坠马案么?”
顾香生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她也在场,还在碑林偶遇徐澈,结果两人没说几句,场上便传来消息,说是益阳王坠马伤重,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一个李德妃,连临江王魏节也因此受牵连而被流放黄州。
即使如此,坊间依旧有不少隐隐绰绰的流言,说此事其中也有旧太子魏临参与,只是当时皇帝还未有废太子之意,所以没有深究下去。
但也正是因为此事,使得皇帝对太子的观感变得很差,由此埋下废太子的诱因。
魏临道:“关于那件事,我一直有所怀疑,事后曾派人暗中调查,发现事发前一日,三郎身边,原先那个见过二郎随从的内侍,其实还与麟德殿的朱司闱见过一面。”
顾香生大吃一惊,没想到此事过去许久,竟然还别有内情。
虽然单凭这一条线索,也没法确定刘贵妃就是幕后真凶,但魏节身边的随从,为何无缘无故会和麟德殿的人见面呢?若说这里头没有其它缘故,那是谁也不信的。
“可刘贵妃是魏善生母……”虎毒不食子,再如何也不至于拿亲生儿子作筏子来陷害别人吧?
魏临:“所以没有确切的证据,此事也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让你心里有数罢了。春辞的事情,杨谷已经查明,确系李氏所为,只是她指使春辞来离间我们,却如此轻易就暴露了,委实不像李氏的作风,待你有空时,不妨到增成殿走一趟,听听她是何说法。”
顾香生答应一声,又问:“春辞你打算如何发落?”
魏临:“让她和夏语出宫自行婚配去罢,也算全了这么多年侍奉我的情分,再往后,她们贫贱富贵,就与我们无关了。”
顾香生有些惊讶:“夏语也要遣走?”
魏临:“她虽然帮忙揭发春辞,但毕竟之前也曾在背后妄议主人,搬弄是非,实属僭越,不能不处置。留着她,其他人难免有样学样,还当你这个思王妃好欺负。还有秋赋和冬言等人,都是与她们一并进长秋殿的,彼此都有情分,我已经让杨谷好好敲打她们,免得她们不知分寸,成日里净是胡思乱想,若是她们不听劝,你就一并将她们遣走罢,送些银钱好让她们出宫之后生活无忧即可,旁的不必知会我了。”
说罢又戳戳她的脸颊:“你这是作何反应,不高兴?”
顾香生摇摇头:“就算你不说,我本来也打算劝你有所处置的,你果断坚决,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本还以为你会舍不得的。”
魏临蹙眉:“我固然对她们有些情分,也仅止于主仆之情,并非人人都会像二郎那样,对着个宫婢也能生出男女之情来。女人多的地方麻烦就多,她们又不傻,为了多争些利益,彼此之间还要斗个头破血流,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男人。”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实在想不到他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言论,登时有些啼笑皆非。
魏临见她忍俊不禁,反而奇怪:“你笑什么?”
顾香生捂嘴忍笑:“没什么,只是这番话,怎么听着都像是你看过了陛下后宫争斗得出来的结论。”
魏临道:“以二郎的为人,必然对自己的女人怜香惜玉,玉阶现在也许对自己能得到益阳王青眼而欣喜,但人总是欲壑难填,假以时日,她未必就满足于此,届时又有正妃在,且看那程氏能不能压得住罢,不然后宅起火,传到陛下耳中,对二郎也不是好事。”
顾香生那种想笑的感觉又来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前太子,看上去本该众美环绕的人物,对三妻四妾竟然是这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这么说,你以后也不会纳侧妃了?”
魏临果然摇摇头:“我不喜欢自找麻烦。”
“那若是……我无法生育呢?”她故意问道。
魏临讶然:“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说着话,揽住她腰肢的手一边往上摩挲,顾香生又羞又恼,忙抓住他的手:“好端端说话呢,殿下意欲何为?”
魏临一本正经:“给你检查。”
顾香生:“你又不是太医!”
魏临:“我比太医更灵。”
二人笑闹一阵,魏临想起自己信还没写完,明天就要寄出去,总算按捺下来,重新提笔,只是气息还有些紊乱,写出来的字迹未免要走形,顾香生也不好再闹他,起身坐到一边,见他字体神秀,飘逸出尘,忍不住赞叹:“大郎这手字,很有王右军之风!”
魏临笑道:“我自四岁起便日日练字,坚持不懈,这才练出这一笔字,陛下对我们期望甚高,不单是我,连二郎三郎,也都写得一手好字,只是风格各有不同罢了。”
顾香生又瞧了一阵,摇摇头:“只怕也要几分灵性和天赋罢,我学来学去,至今充其量也只能写得端正秀丽,若要说带着飘逸之气,那是办不到的。”
魏临道:“这种字体,也就只适合在信上写,若是写奏疏公文,还是得用楷书隶书。”
顾香生闻弦音而知雅意,魏临这样一说,她立马听明白了言外之意。
古人讲究字如其人,这种私人信件,魏临刻意临摹王右军的风格,为的就是让人知道自己胸无大志,没有威胁,此等用心,不能不令人惊叹,可想深一层,魏临也并无错处,但凡谁被废了太子之位还能保住性命的,必然要倍加小心谨慎,再不让人捉住任何错处。
想及此,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叹息。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左右以后不管好坏,都与他一起承担面对便是。
见魏临最后寥寥数语提及南方战事,她便也随口问道:“此战既罢,以后南方大抵可以平静了罢。”
魏临摇摇头:“顶多只能数年无事,治标不治本,南蛮虽以百越统称,可从来就不止一个部族,平日里各自为政,一旦有事就彼此联合起来,对朝廷为患甚大。”
顾香生道:“剿不如抚,堵不如疏,南蛮风俗与中原殊异,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难道没想过入乡随俗,与其和解,换来长治久安?”
魏临笑道:“如何没有?但一来,官员几年一任,就算偶尔出个能臣干吏,将那一带治理得稍稍太平些,土著蛮族也能悉从管教,可不过几年,那官员一走,换来新人,又是另一番景象。二来,许多人虽然嘴上仁义,但心中难免瞧不起那些蛮族,很难放下、身段。你也知道,官员只有获罪才会贬谪到那里去,如此能有几个人会全心全意去治理呢?”
他倒没什么女子不能干政的偏见,见顾香生问起,便详细与她说了起来。
顾香生道:“若是能吃饱穿暖,生活无虞,只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成天造反起事,百越之所以频频生事,说到底也无非是贫瘠所致,加上地方官府催逼过甚,这才使得那里越治越乱。久而久之,南蛮各族与中原王朝离心离德,将来若是大魏与齐国不可避免有所一战,南蛮再在背后生事的话,大魏恐怕分身乏术。”
魏临先是一怔,而后玩笑道:“没想到我家阿隐竟还是块治国辅政的良才美玉,就冲着这眼光格局,满朝文武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及啊!”
顾香生嗔道:“说正经的!”
魏临:“魏国有百越为患,齐国也有回鹘的威胁,半斤八两,不必担心太多。”
杨谷等了许久,还不见思王和王妃出来吃饭,忍不住过来看了好几回,眼见碧霄诗情二人也不见踪影,还以为她们躲懒去了,不由皱皱眉头,走近几步往里探看。
却见二人靠在书案之前,紧紧靠在一起,彼此身体几乎毫无间隙,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似乎在临摹字体,脸上还带着笑容,不时低头说些什么。
见此情状,他会心一笑,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