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哥,你怎么了?”她紧张地跑过去扶住了他。
正想着,不料那个背影突地晃了一下,像是站立不稳,扶住了门框。
她与陈景,恐怕此生已是无缘了。
没有再耽搁,陈景说罢,抱拳与老孟、小二、小六和老孟媳妇儿示意一下,转身就大步往外走。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背影,晴岚心里一沉,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今儿简直像一个笑话。
“也好,那陈某先行一步。”
陈景目光微微一闪,瞥她一眼,点头。
款款起身,她微埋着头,恭顺有礼地道:“回驸马爷的话,王妃只托付我陪您过来交粮种。如今事已办成,我便不过去了。我径直回府吧……”
若是没有先头小二那一番话,晴岚不会觉得难堪,她也很珍惜与陈景在一起的机会,自然是乐意跟着他一道去护军营。但有了小二的话在前面,她的心事也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即便她钟情于他,自尊心也不容许她再跟随。
陈景抱拳拱手道,“不必不必,我识得路出去,你们继续吃着。”说罢,他眉头皱了皱,颇不自在地转过头来,看着晴岚,“晴岚姑娘是与我一道去护军营,还是……自己回王府?”
“那……我送送你?”
老孟看着她,又看看晴岚。
陈景拂了拂袖子上沾到的酒渍,瞥一眼尴尬得不敢抬头的晴岚,给了老孟一个“非常同情”的眼神儿,道:“嫂子真性情,我怎会与她计较?不过老孟,陈某还有要务在身,叨扰这么久,也该走了。”
若是可以,老孟一准儿能扇死他这不懂事的媳妇儿,搞得像水泊梁山上的孙二娘似的。到底是他自家媳妇儿,知道她除了脑子少根弦没别的毛病,再生气也不能真扇死。他冷哼一声,朝他媳妇儿递了一个眼神儿,赶紧给陈景斟酒,告歉道,“驸马爷莫怪,我这媳妇儿傻的……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啊。”
“……”
“想当初老娘第一次给你,不就是这样打晕的?”
“……”
“不打晕了他,怎的能成事儿?”
“……”
他老媳妇儿眉头一竖,“我这不是想帮忙?”
“你在做什么?”老孟怒火直飙,大声喊着瞪她。
“……是我不好。”她诚恳地认识到了错误,然后抱歉地看着陈景,猛地提起酒坛,扬起了手就朝陈景砸过去。只听见“嘭”一声,陈景敏捷的躲开,她手上的酒坛被老孟抢过去,摔在了地上,碎成了瓷片儿。
老孟他媳妇儿听得一愣一愣的,等小二终于说完,恍然大悟。这才晓得自己家小白闯的祸不仅是洒了一坛酒,原来还破坏了一段姻缘。
“咳咳咳——”老孟握住拳头,在唇边一阵咳嗽不停,想要阻止小二说下去,但小二浑然未觉,仍然苦着脸,继续喊屈,“结果,嫂子……好端端的姻缘,还有我第一次被队长委以的重任……都被你给破坏了。”
他原是想缓和一下彼此的尴尬,可小二是个实心眼儿,哪里懂得那许多?他瞪大了眼,扯一把小六,便道,“我哪有胡说?景哥,你问小六,这属实是队长的吩咐,说是晴岚姑娘仰慕你……”
“胡说八道!你这张嘴啊,还不给晴岚姑娘道歉?”
不得不说,小二年纪还小,不懂世情,人也太老实。他把夏初七吩咐的话当面说出来,还加上自己意会出来的撮合法子,让还是大姑娘的晴岚面红耳赤,窘迫得恨不得钻地缝儿。陈景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比起晴岚来,他到底是男人,除了哭笑不得,倒还绷得住脸。
屋子里一阵尴尬,什么奇怪的声音都有。
“……咳!”
“……呼!”
“……”
“不不不!”小二猛地摆手,支支吾吾道:“队长只说让我看着办,寻找机会让你与晴岚姑娘多熟悉熟悉,最好你两个能敞开心扉,畅谈一番……我自个寻思吧,那心关着,要怎样才敞得开呢?我便去兵工作坊的刘铁匠商量,然后搞他家里拿了点药……嘿嘿,若是能来个酒后乱性什么的,那不是什么都敞开了吗?还畅谈啥?”
“队长?”陈景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目光有些沉,“她让你给我下药?”
小二瞥了眼老孟,微微低头,道,“队长嘱咐我,要撮合你与晴岚姑娘两个的姻缘……结果我办事不力,酒也洒了,可不是白费事儿了么,是我对不住你……”
“说吧,你原本想要做什么?”
陈景冷眼旁观,已是明白了七八分。
“景哥,我对不住你。”
“哦”一声,老孟媳妇儿完全整不懂了,呆呆看着他几个。而小二想到夏初七托人带来的嘱托,想到被猫弄翻的酒,欲哭无泪地看着老孟,再看看黑着脸纹丝不动的陈景,委屈得快哭了。
“你消停的坐下吧!”老孟威了。
老孟他媳妇儿点头,“对啊,就在村口老张家的杂货铺里买的,一样的酒啊,吃着不一样?”看屋子里的人都不吭声,她眉头一竖便开始挽袖子,“难不成是假酒,好哇,这个老张,看老娘不砸了他的摊儿。”
小二呻吟一声,“你买的?”
老孟他媳妇儿哂笑,“嫂子我买的啊?”
他完全傻了,“那这酒哪里来的?”
老孟他媳妇儿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道,“你准备的那坛酒,被我家小白给打翻了。”小白是老孟家里养的一条大黑猫。小二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是黑猫要叫小白,但他却是听懂了老孟他媳妇儿把他的酒给弄没了。
“嫂子,这是我准备的酒么?”
静默一瞬,小二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从板凳站弹身而起,飞快地拿过木桌边上的酒坛,使劲晃了晃,又从坛口往里张望一下,方才转过头来,看看陈景,看看老孟,看看晴岚,又看看老孟他媳妇儿,沮丧地问。
陈景更懵,赤红的眸子已是深沉一片,“不。”
他旁边的小六接过去,“那景哥你冷不冷?”
陈景一头雾水,已完全被他搞懵了,“不。”
小二撇着嘴巴,看着陈景,“景哥,你身子热不热?!”
“是不太对!”小六附合着,也观察陈景。
“小六,不对啊!”小二点头,看向小六。
陈景不明因由,紧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拿一双狐疑的眸子看他,面上虽有酒意的酡红,但目光却一片清明,反倒把小二看得皱起了眉头。
小二眨巴下眼,又指小六,“他呢?”
陈景皱眉,“小二。”
小二微微眯了眯眼,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道,“还晓得我是谁么?”
陈景心里一凛,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儿,“此话怎讲?”
他话音刚刚落,默契得大眼瞪小眼的小二和小六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小二突然嘻嘻一笑,凑近陈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了一句,“景哥,你没啥事儿吧?”
“那便……不喝也罢,吃菜吃菜。”
老孟黑脸微哂,打了个哈哈,目光略略古怪。
“老孟这酒……劲足,不能再喝了,误事。”
“是是是……你说得对,是老孟我唐突了。”老孟重重点头,又为他倒满一碗,不再提那些敏感的话题,只谈漷阴镇的日子,言语间,几个人开怀大笑,酒水也一碗接一碗的下肚。吃酒的碗,都是斗大一个的粗碗,慢慢的,陈景有些眼花了,耳朵也有“嗡嗡”的声音,在老孟再次倒酒时,他终是抬手阻止。
“皇命在身,实在不敢多言。”
陈景再次尴尬一笑,与他碰碗。
眼看小二和小六两个又要纠缠不清,老孟拿筷子敲了敲碗,看向沉默不语的陈景,声音放慢,“驸马爷有顾虑,我老孟心里明白,来,不谈其他。吃酒吃酒。”
“我知晓的你都不知晓。”小二又回。
“你怎知爷不知晓?”小六与他唱对台。
“爷肯定不知晓。”小二插话答道。
“爷可知晓你来所为何事?”老孟问陈景。
一口菜,一口酒,一句话,说了一会儿,提到这两年来的变化,不论是朝局的大事,还是个人的私事,都不免唏嘘。都说酒能壮人胆,虽然陈景现在身份不同,但推杯换盏间,很快话匣子便打开了,从阴山之变谈到朝廷的撤藩举动,不免又谈到陈景从京师到北平来的目的。
陈景觉得别扭,但到底是老熟识,有足够的过往可以回忆。
“嫂子见笑,见笑!”
老孟媳妇儿看他僵硬着身子,笑了笑,“驸马爷您是贵人,来咱家吃饭,那是咱家老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若是客气拘礼了,咱们可都不敢动筷子了。”
“自家兄弟,不是外人,孟兄莫要客气。”陈景很尴尬。
“陈侍卫长……”老孟喊一句,尴尬的挠挠头,改了称呼,“驸马爷,这村子小,没旁的营生,早也不知你要过来,没去城里备菜。你看这,呵呵……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媳妇儿灶上的手艺也不好,你随便吃点。”
久别重逢,饭桌上很和谐,老孟两口子就像没有先前的口角一样,老孟又成了一个勇猛刚直的大男人,陪着陈景几个吃酒,他媳妇儿侍候在边上,连桌子都不敢上,乍一看上去,完全就是小媳妇儿模样。
两个人步调一致的进行了“戏剧转换”,唬得老槐树底下的几个人一愣一愣的。晴岚嘴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一下,与陈景互望一眼,抿着笑往里走,小二和小六早知他家有猛虎,“嗖嗖”钻屋里,也不吭声儿。老孟两口子估摸也觉得尴尬,赶紧跟上去,招呼他们坐了。
老孟赔笑着转头看她,“下回一定注意。”
老孟他媳妇儿也愣了一下,举起的右手僵在空中,随即一软,轻轻在老孟的身上掸了掸,笑道,“你们看这个人,也不晓得钻了哪个旮旯,搞得一身的灰……”
“来了,快屋坐。”
短短的一段路程,小二已经把陈景的称呼从“陈侍卫长”、“驸马爷”转变成了“景哥”,听上去就跟亲哥似的,极是亲切。可听见小二的呼喊,老孟却亲切不起来。他抬起头来,瞥一眼,黑脸窘迫得红了。
“老孟!景哥来了!”
这样的“夫妻情深”,把陈景瞧呆了,其余人倒是见怪不怪。
老孟他媳妇儿把淘米水泼在门前的檐沟里,叉着水桶似的壮腰,骂咧了几句,也不嫌自己长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个子,力气忒大,挥舞着一对重拳就朝老孟身上胡乱地抡打。老孟也不生气,抱着脑袋,自恃有一幅钢筋铁骨的身板子,赔笑着,由着他媳妇儿打,嘴里嘿嘿着笑。
那老虎是谁,还用么说?自然是老孟。
武松是谁?老孟他老婆。
晴岚、陈景、小二还有在路上“碰巧”遇到的小六,四个人一路叨叨着过往,也感慨着这里一年来漷阴镇翻天覆地的变化,谁也没想到,在老孟家的门口,会观赏到一出“武松打虎”的戏。
老孟的家在村西头,门前有一株大槐树,树底下有一口老井,老井边上绕满了青苔,绿油油的结成一片,正如这漷阴镇的生活。天更蓝,树更绿,草更茂,每一个人都似乎生活在幸福之中,让人羡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