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下点雨,天气就寒凉了。偏偏帝都干燥,风硬吹得人通体不顺畅,连皮肤都隐约感觉得到一丝燥意。老式四合院的大水缸里,像是落了些灰,看上去一点不太通透清澈。
院子里的植物仿佛已经枯萎死去,抖着半黄不绿的叶子,带着虫啃过的齿痕,在树上抖着躯体,偏偏他们早就习惯了北方的风,这点轻微的程度,是怎么都没法让他们脱落的。
穿过垂花门,里面依旧是一片深灰色,昔日的繁华早已成为不值得追忆的旧事,主人也并不在意那些往昔的盛名,外面穿来的吆喝声,厢房里头花旦咿咿呀呀的清亮的嗓音,两相碰撞却永远搅合不在一起,就仿佛这高墙石瓦隔开了一个世界。
老人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听着花旦的唱腔,他时不时摇摇头把耳朵上的助听器晃的哗啦哗啦响,又时不时的睁开眼睛,看一眼那张油彩浓丽的脸,再看一眼窗外那棵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老槐树。
顾君就坐在他旁边。
她倚靠在沙发背上,手臂搭着扶手撑起额头视线始终落在窗外的槐树上面,她盯的太入神了,以至于电视里的花旦唱了什么她完全没注意。
“那树啊,”老人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笑着摇了摇头:“我当年,同你父亲,来北平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
顾君回过头来。
“它那时候才那么粗一点,”老人颤巍巍的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他比我年岁大一点,不多,老伙计了。”
顾君看向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伸手帮老人把眼睛上结块的分泌物抹掉,神色淡淡的接茬:“那要有一百岁了。”
“可不是,一百岁了,”他看着那扇窗摇头晃脑的笑着:“长青喜欢槐花,可喜欢了。但是吃了槐花饼,可是要肿脸咯。”
他年事已高,嗓音苍老嘶哑的像是裂锦,仿佛像是划在了人心上。可他晃动着一头白发的时候,却偏偏仿佛仍是少年,仍在炎炎夏日,看那一树一树的,不起眼的槐花。那些说不上是什么珍贵物什的东西里面,承载着的像是半个世纪一般厚重的抹不去的东西。
或许是怀念,又或许是怨恨。
顾君别过脸,微微扬起了头,她笑了一下:“我爸就喜欢这些玩意儿,这游园惊梦不也是他爱的么?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就在唱这个,他那人感情细腻的要命,哪像是人家画山水的。他一辈子都画不出大气磅礴。”
陈云突然就沉默下来。
老人就像是孩子,他们表达心思的时候非常直白,陈云耷拉着头,苍老的本就已经驼的厉害的身板这时候像是彻底成了个球形。半晌,他又像是要求助什么一样,按了按耳朵上的助听器,茫然失措的看着顾君。
可最后他那似乎没有焦点的瞳仁里,又渐渐的有了些许光亮,他盯着她笑。
“细腻好,细腻好啊。”
他眼睛里一点一点的流出泪来,已经老化的泪腺像是失去水分的河床,只滚动下来那么几颗,浑浊的,有些暗黄的,甚至是苦涩的泪珠来。它们在布满褶皱的脸上悄然干涸,留下了干硬的一小块。
他视线正对着的地方,挂着那张被裱糊的精致的画,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知道,顾长青也画得出这样雄浑的作品,这世间也再不会有人知道,顾长青怎么都画不出这样雄浑的作品。
那幅凝聚着他们年少轻狂书生意气的画作已经染上了血,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
他还在流泪。
那一颗一颗滚动出来的可怜的泪珠,就好像是脱离了主人身体的血液,他们滚烫的仿佛能蒸发人的生命。陈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怀念又像是痛苦,他笑的像是来自心底的愉悦,又仿佛是永远不能挣脱的绳结。
顾君心里突然揪了一下。
“我今年,几岁啦?”
老人轻声呢喃着?
顾君像是触了电一样的,她冷笑着瞥了陈云一眼,走向电视把那咿咿呀呀的声音调到最大,让满屋子都飘着杜丽娘那柔媚的嗓音。
然后她走到陈云耳边,俯下身去笑道:“爸,我本来是打算离婚的。”
陈云却听见了,哪怕屋里这么嘈杂,哪怕他耳膜老化的都要脱落了,他依旧听见了。老人扭过脸来,茫然失措的抓住顾君的双手,他像个孩子一样,满脸都是惊恐的表情:“君君,老大他对你不好么?他敢对你不好么?”
“您也会怕么,我听说风波先生是不会怕的。”
老人迷惑的看着她,显然他什么都没有听清,也根本听不清。
顾君有些烦躁的关了电视,她盯着陈云看了半天终于笑了一下:“陈其安要杀了我儿子,爸,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陈云暴怒的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