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八月,长安城里已然显出一派秋色。与“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之类的寂寥孤思相比,大盛皇朝都城的秋天更接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慷而慨之。
大盛建立距今为止也不过二十多年,北部和西部边疆仍然不能算安定。然而长安恰恰位于整个大盛疆土的中部,那些战事对定居于此的百姓来说就和天边的浮云一样遥远。他们只需要知道,有人能处理那些外族入侵和刁民|叛|乱,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地守着自己家过日子,这就够了。
可想而知,为了解决甘州内乱、十三岁便奉命前往西北的德王终于在五年后归来的消息,就如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投入了百姓们本因淡忘而平静的心湖。
这不,酒楼茶馆、街头巷尾,最近热议的都是德王。
“我给你们说,德王殿下别提多冷峻了!他从正德门进来、骑马走在朱雀大街上的时候,我只远远望了一眼,就觉得自己被冻住了!”
“瞎说,那么远你能看清个什么?”
“我看你是嫉妒我,因为你自己根本没抢到好位置吧?”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主干道,宽度足有十五丈。就算站在临街的楼上,也不见得能看清走在路中间的人。这一下无疑捅了马蜂窝,说嫉妒的那个人立刻被群众围攻了。
等这一阵骚乱过去,话题依旧在德王进城时人挤人的盛况上打转。就算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众人也没法遗忘——
没办法啊,能让皇帝皇后太子亲自出马接人的情况可不是年年都有!不,这事儿还是头一遭呢!
“啧啧,那么大排场,我张三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要在平时,我只能说‘瞧你那点出息’;不过这次,确实是盛况空前!”
早在德王真正回到长安之前,城里就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驱散小贩,清洁道路,彩旗飘扬,隆重色彩的红绸扎到了城外十里。毕竟帝后亲临,再怎么节俭,门面都得做好。
“实话说,之前我一直以为,德王殿下会就此留在西北呢!封府在那里,不就能一直为咱们守着边疆了吗?”
“你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德王殿下好歹是咱们圣人和皇后娘娘的亲儿子,怎么可能让殿下留在西北吃沙子?”
“这说的也有道理。而且,殿下今年十八,还尚未指婚……难道是圣人已经给他留好了城里的哪位好娘子?”
“指婚是肯定有的,至于人选嘛,就很难说了。至少我没听说,宫里之前有此类消息传出来。”
“可能是机密呢?反正我不相信,以德王殿下这个年纪,圣人心中没有考量!”
“喂喂,你们再说下去,就算是妄议皇家了吧?”
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立刻噤声了。他们也没办法,谁让这事还没定下来?实在好奇啊!
“不管怎么说,德王殿下在西北奋战了那么多年,那劳苦功高是绝对的!”
“没错,从德王殿下去了西北之后,咱们大盛军|队就捷报频传!”
“你们是没见过五年前的德王殿下啊!想当年我见着他出城时,真是万万想不到今日!”
“确实……”
谁能想到呢?萧欥那时候才十三,说是监军,更像是送死吧?
一提到这个,有些人就怀疑德王到底是不是皇帝皇后亲生的,还有人觉得德王全须全尾地回到长安简直是个奇迹。但这事儿是皇家*,聪明点的都知道要让这话烂在肚子里,面上点到即止即可。
所以这话题没持续多久,还是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城中勋贵家的适龄女儿上。以德王这个年纪,确实要赶紧找一户人家的小娘子定下来了。现下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准备百分之二百地发挥自己的八卦本领,以成功预见到德王妃花落谁家为最终目的——
虽然德王这次回来后好似变得特别不爱说话,而且风传缺乏表情,但他的容貌和皇室血统摆在那里,王妃的正位谁不要啊?
不得不说,除了掀起市井间的八卦高|潮外,德王的归来,还触动了长安城里更多人的神经。
长安城正北的皇城中,太极宫,太极殿。
这一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是元日和冬至,早朝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朝参。这种平常的议政日,若是没有特殊的事情,结束的时间就会比较早。
“还有事情吗?”处理掉一些日常杂务后,龙椅上的皇帝萧承嗣缓声发问。
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先皇高祖的子息并不丰厚。高祖当年东征西战打天下,确实没什么多余心思分在夫人身上。老婆本来就少,孩子更不可能多。
事实上,除了萧承嗣之外,高祖只有两女一子。其中,长女萧清和因难产过世,如今只有小女萧清彤和幼子萧承庆。当然了,平日里人们只称呼他们南宫长公主殿下和相王殿下。
再来说皇帝陛下本身。
不怕死地说一句,萧承嗣长得不太像先皇,五官间的影子更近似于高祖的原配元贞皇后,不免带出些柔弱之气。年轻时还挺明显;不知道是不是上位者坐惯了,上了年纪后倒是变沉稳了些。
因着高祖与皇后情深意笃,但元贞皇后早薨,高祖便不再立后。所以也有好事者在私底下说,先皇之所以把皇位传给萧承嗣,除了萧承嗣是长子外,怕是有一大半原因建立在他那张脸上。
毕竟,与先皇创立大盛的功绩相比,萧承嗣的资质就显得太过平庸。要不是萧承庆也没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魄力,恐怕这龙椅上的人就坐得不太稳。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陛下长得还算对得起观众,并不显得如何卑劣猥琐,也不显得虚浮焦躁;五官端正,还蓄着整齐的山羊胡,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模样。
听见皇帝这么问,众臣就知道这是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节奏。几个排在前头的大臣悄悄地看了他们目不斜视的太子殿下一眼,就有个起身出列,再俯身下去:“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萧欥跪坐在太子萧旦的斜后方,闻言只掀了掀眼皮。因为出列的人正是他的叔父,相王萧承庆。若是他,不用开口,萧欥就能猜出他想说什么了。
皇帝也有些悟了。因为他的目光先落在弟弟身上,转了个弯,又落在了萧欥身上。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问:“说来听听。”
萧欥眼观鼻鼻观心,做心无旁骛状。大殿中没有任何声响,除去萧承庆一字一顿的发言:“臣以为,西北边疆能有如今的安定,德王殿下居功至伟。今德王殿下回朝已近二月,之前搁置的事情,也该重新提起来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在场的大臣们小幅度地转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心道:果然来了!
这话还得先倒回去说。萧欥回朝,有帝后带头,几乎所有朝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去迎接了。西北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况且那功劳没长眼睛的都知道。
如此一来,论功行赏是必然的。
皇帝也这么说。然而萧欥当时的反应是,一切都是依照皇帝的指挥,自己只是一个中间传话的,顶多帮着监督一下命令执行,实在没什么功劳可言。
就以萧承嗣那无功无过的平庸水准,这特么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如果把当时众臣心中的吐槽加起来,一定能汇聚成汪洋大海。然而他们并不是外头那些只知道表面现象的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德王殿下这是怕功高盖主吧?就算龙椅上坐着的皇帝是他老爹,也不能掉以轻心!
是了,就是这样!要不,为什么皇帝还没下旨招他回来,他就自己主动表示要回长安了呢?
众人扪心自问,如若是他们处在那种境地里,会不会抵抗不了诱|惑,忍不住起兵造|反,给自己争个皇帝做做——
答案是显然不能。
所以,相比之下,萧欥的举动很难描述。要么是他真的心无二意,要么就是他傻!放着好好的地头蛇不做,跑回都城做什么?知不知道什么叫“龙游浅水遭虾戏”啊?
这想法实在是对皇帝和太子的大不敬,所以大家只能在心里想想。而且说实话,萧欥拒绝了即将到手的实际兵权,对他们来说是个大大的好处——
开玩笑,哪个太子党想看到代表兵权的鱼符落到德王手里?就算德王是太子亲弟弟也不行!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能说,德王去西北的五年就该白去。帝后都做出了表态,后续奖励怎么可以不跟进呢?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
所以,当萧承庆提到搁置的事情,所有人都想到了这方面。他们不由心中暗忖,皇帝对此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真不知道到底打算给德王什么。
不是众臣妄测君心,萧承嗣的态度还真是模棱两可。比如现在,听到萧承庆的话,他语气依旧平平淡淡的:“搁置了什么?”
开玩笑吗?皇帝什么时候开始健忘了?
众臣不由继续腹诽。这才过去多久?皇帝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承庆显然也怔了怔。不过,他反应很快,又重新俯下身道:“就是论功行赏。德王殿下劳苦功高,理应犒劳。”
瞧,相王殿下才是个明白人嘛!众臣的心理活动空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