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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轩辕睿帝史记》记载,睿帝元年四月二十三日,卢高将领率一万大军押解北宫太子宇文拓奔赴落霞山。三番谈判后,北宫与轩辕签下“永不南侵”文款,平安换回太子,夹着尾巴沮丧撤兵。

四月二十五日,卢高将领送九方盟军于两国交境处。

有野史记载,卢高将领与尹风将军相谈甚欢,两人相见恨晚结为异姓兄弟。送军至边境时,卢高指着浩浩汤汤的九方军队问,“尹弟,你这大军当真有三十万?为兄怎么瞧着偏少啊?”

尹风闻言,脸色颇黑,拉过卢高悄声道:“沈宰相说了,借兵是可以的,夸张也是可以的,欠下的人情大大的,全是还给挽云姑娘的……”

卢高愣了愣,“那实际人数呢?”

尹风神色很严肃,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不多不少,二十万。”

二十万……对峙四十万……

默然半响,卢高调转马头,抱拳向南一拜:“皇后威武!”

华州之行结束,三姝返回都城。当行至墨阳时,黎若熙提出辞行。

挽云倒也没多说什么。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若熙终究只是个挂名贵妃,强留她在皇宫里只是耗费她的青春,不值,倒不如随她走四方罢了。

面对她的淡然,黎若熙了然一笑,“怕是不止我,轩辕睿的后宫你都要强行遣散?”

“遣散后宫?”荌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脸钦佩地对挽云咂舌,“挽云姐姐真霸气!”

“小孩子别跟着起哄。”

挽云一指禅把荌荌给打发了,又转头瞄瞄一本正经的黎若熙。太肉麻的离别语说不出口,她咳了咳,“嗯……今后,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

“自然。”

黎若熙淡淡抬眼,“只要,你没有愚蠢到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去做不该做的事。”

有过一丝僵硬,但挽云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笑着拍拍她的肩,“别整天胡思乱想,我做事有分寸的。”说着又冲蹲在墙角画圈圈的荌荌招手,“荌荌,你方才不是说有话要对若熙说吗?”

“嗯!”

嫌麻烦时被打发走、要利用时招招手就来的荌荌很配合地蹭了过来,泪眼蒙蒙地拖着黎若熙不撒手,“若熙姐姐,你真的要走?”

淡雅挽袖,若熙抬眸望向纱巾蒙面的红衣荌荌,脑中不自觉浮现她与棕衣少年相依而笑的场景。片刻的仲怔后,她轻点了点头。

“可是……”荌荌急了,红着眼睛垂下眼,“若熙姐姐,你、你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了吗?他……”

“荌荌。”

黎若熙反手包住她小小的手掌,看着她手背上一块块的黑色疤印,想起这倔强而又单纯的少女为了心爱之人毫不犹豫抛弃绝美容颜,就像挽云一般,为了轩辕睿,不顾一切也要留在他的身边……

世间的爱情如此美好,论前方是怎样可怕的腥风血雨,有了彼此的支撑与相握的手掌,哪怕天崩地裂也只是相视一笑。

黎若熙,这样的爱情,又何尝不是你寻寻觅觅十多载的爱情?

浅浅笑开,她起身,看向外苍茫一线的碧水蓝天。

“荌荌,你猜错了。”

缓缓回身,黎若熙看向荌荌不解的双眸,摇头笑道,“我爱的人……还在草原上等我。”

第一次相遇,朦胧的面容;第二次相遇,灿烂的笑颜;第三次……

“我相信,他从未离开过草原。兰草渐深处,或是牧羊,或是高歌,等待我们的再一次邂逅。”

拂袖,黎若熙沁然一笑,出神地凝着苍穹北岸那遥不可及的如雪白云。

那一霎,她似乎又听见了熟悉的牧羊歌曲,马啼声声中,爽朗的男子笑声如梦如歌……马背上,她淡然回眸,那写进她生命里的一袭棕衣,也许,就是一生。

寒境终过去,冰封的轩辕如初春融雪,处处生机盎然。

黎若熙还是走了,走时没有说她要去哪,但荌荌相信,她一定是回了草原,回到她与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初次相见的地方,再续他们的奇缘……

荌荌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跟着挽云回宫。在进都城前,荌荌拉着挽云去了趟衣饰店,换下心爱的一身鲜艳欲滴地红衣,选择了与之截然相反的素雅淡黄,还让老板量着做了个严严实实的罩头斗笠,里三层外三层一裹,纤细的身板顿时臃肿得像个妇人。

对这样的丑化形象工程,荌荌自己很满意。挽云瞧她这么热情的将自己打扮成另一番模样,想也知道定是为了不让梁叶认出来,不由心疼得直叹气,“荌荌,我知道你不想让梁叶内疚难过,但你就这么一直藏着掖着难道不会觉得委屈吗?”

忙着梳成妇人发髻的荌荌手头一顿,嘻嘻笑道,“不委屈啊!对外,挽云姐姐就说我是你妹妹,不能再叫荌荌了,改叫……叫……”

领略过她的文墨水准,挽云一头黑线竖掌,“小花小红小兰小黄小黑以上名字拒绝出现!”

“小糖!”荌荌眼底唰地一亮,“就叫小糖!怎么样?”

“小糖?”

挽云想想,觉得这个名字比之小花小黑之流还是要好很多,便也勉强默许了。

回到都城那日,师叔早已接到消息侯在城门口上,老远地见了挽云,深吸一口气火力全开飞也似的撒开腿奔向她!路边百姓只见一个肥胖老者宛如从天而降的陨石,声音在空中颤抖成了几瓣,激动中还带着哭腔,震天雷般的高呼大呼:“丫~头~!”

挽云一抬眼就见一肉球向自己,眼皮一跳果断闪开,可怜的师叔嘭地一声就撞到了地上。

“回来了?”

同样侯在城门口的梁叶也迎了上来,似笑非笑地望着挽云。他的身侧是白花了头的白渊国师,见了挽云颤颤就要下跪,“老臣……恭迎皇后娘娘!”

“白国师你这是做什么!什么皇后娘娘?”

挽云傻了眼,倾身便要去扶。却见周围百姓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嘈杂叽喳的说话声忽然停止,都城门口挤挤攘攘数千人竟安静得像空一人一般。

一袭白衣,绝色容颜,挥笔借兵堵北宫,单枪匹马擒太子!

百姓们噤声,用几近膜拜地眼神看着这春日灿阳里的白衣女子,风中猎猎写卷起她的衣袂,谱写一代绝世女子的辉煌传说。

是她……是她!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百姓们一个接一个跪下,城门口守卫的将领也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这融融春风里,重重一个磕头落下。

风里似乎还盘旋着些微的血腥气味,那是数天前北境大战吹来的残余气息。那些逝去的生命,掠过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记,永难消除。

若不是眼前这位白衣女子,这样逝去的生命,会更多,更多……

“你们……”

挽云还没摸清这是什么情况,百姓们的呼声霎然而起,震天动地般一遍又一遍盘旋都城上空不散。

“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城门之内,数过往百姓们注意到城门口一幕,也随之跪下身躯。城里城外,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呐喊,震天喊声渐渐汇成一片激荡的潮流,卷过这带着血气的风,迎来另一片春日清新。

有些事已过去,却应该永远铭记;有些恩情以言谢,唯有屈膝磕头,将所有崇敬尊重尽献于她!

一声万福,不足以表达百姓们对这白衣纤细女子的所有情感。家国安定,驱除北匈,此等风骨,男儿不及!皇后之位,她当之愧!

“什么皇后?”挽云一头雾水,被这么多人用肉麻兮兮的眼神瞅着她浑身不自在,抓过梁叶一个劲地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头,卢高命人快马加鞭将事情经过报回了皇宫,你的英勇事迹已传遍了轩辕,举国上下都知晓有一位神勇的女子于战火纷飞中保全了轩辕,现在你可是家喻户晓的大英雄了!”师叔从土里爬起,骄傲得眉飞色舞的,说话间又想起什么,低头在怀中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出那刻有“轩辕”的碧蓝令牌塞回挽云的手里。

“这个,卢高派人一并送了回来。燕儿捧着看了很久,后来孤身一人进了御书房,出来时已捧着她代翎儿下的诏书,昭告天下封你为芙蓉皇后……”拍拍挽云的肩,师叔豪迈大笑,“丫头,现在你已是轩辕国母了!一国之后,翎儿的正妻!”

“皇后?”

挽云眉心一颤,她环顾四周匍匐跪地的百姓们,心里蓦然揪痛。

妻子……翎云不醒,这妻子的身份由六公主册封,又有何意义?

“挽云姐姐,恭喜你,终于成了翎云哥哥的正妻。”荌荌不懂挽云眉间的忧愁,开心的从她身后探出,扶着她的手哑声贺喜。

“这位是……”

一直没说话的梁叶此刻竟很快将目光扫了过来,锐利地将不知打哪冒出的荌荌从上打量到下。

荌荌揪紧了衣袖,心虚地蹭着往挽云身后躲。

“她叫小糖,是我小姨的女儿。”挽云一抬袖阻隔梁叶探究的眼神,继而朝向伏地的百姓们,“各位不必多礼,请起!”

跪地的白渊被挽云扶起,扶着胡子颤颤道,“老臣奉太后娘娘之名,与梁叶公子同来接驾,特为皇后娘娘诊脉,看娘娘腹中胎儿是否安好。”

“太后娘娘呢?”挽云伸出手臂任白渊和梁叶捣鼓,转脸看向师叔:“她在宫中吗?这些日子她可好?”

“不好。”

师叔断然摇头,“接到华州送回的一封信后,燕儿便病了,将自己天天关在寝宫不愿见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挽云呼吸一紧。

难道……

师叔继续感慨,“这些日子怪事真多,鹤群整天整天的念佛,谁也不理;燕儿痴痴怔怔,不愿见人;最神奇的是宫门口来了个疯子,天天一本正经请见燕儿……哼!真是荒唐,一国太后岂是谁人都能见的?疯了疯了!”

“求见太后?”挽云倒是来了兴趣,“那人什么模样?”

师叔想啊想,抓耳挠腮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今日出宫时老远瞧着人模人样的,旁边停的马车也挺华贵,估计也是个有钱人?”

“恭喜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安好,娘娘的身体也虞!”白渊微笑地插了个头进来,“老头长眼,终庇护皇后娘娘母子平安。”

“真受不了你这狗腿的模样!”

梁叶鄙夷地斜了眼白渊,抖着手一个劲地扫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素雅黄衣女子痴痴地盯着他看,被发现后又慌忙低头揪着手指,他不由一愣。

“对了,师叔,卢高还有没有送别的东西回宫?”挽云往荌荌身前一杵,拉过师叔试图转移梁叶的注意。

“有啊。”师叔忙不迭的点头,“一个小布包,说只能由你亲自拆开,已放在你宫里的床头了。”

“那就好。”挽云舒了口气。

卢高总算是没有忘记。

她转身,面朝大开的城门负手远眺,远远地依稀能看到那熟悉的朱红宫墙与琉璃金瓦。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专属他的淡淡龙诞香。一个恍惚,挽云好似看到恢宏琉璃金瓦上坐着那风轻云淡的少年,一袭淡蓝衣袍依旧,颔首的一抹微笑温暖而熟悉。

他道,沐儿。

浅浅一笑,挽云启唇。

“翎云,我回来了。”

极其热闹的一夜,沉寂已久的宫廷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灯火辉煌莺歌燕舞。

今夜,是挽云的庆功宴。久不露面的六公主及一脸淡漠的云鹤群都来了,偌大的正殿里满满当当地塞着各宫公主们和太公主们,不少宫女和太监们也一脸喜气地立在一旁,偷偷掀起眼帘观察高位之上那充满传奇色彩的皇后娘娘。

伺候挽云的嬷嬷也被请了来,她站在挽云身后挺胸抬头别提多自豪了——让你们些个眼低的嬷嬷欺负我,看见没?我家主子现在是皇后娘娘了,哈哈哈哈哈!

下面各宫的公主们时不时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话题非是庆幸翎云哥哥眼光独到。可喜笑颜开的公主们里,也坐了个闷闷不乐的——小十二公主。

她阴郁地看着高位上的挽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此次护国有功,她知风挽云在姨妈心底的地位已法撼动,自己的皇后梦想算是彻底破碎了……好在林荌荌出走,黎若熙离宫,贵妃之位她还是有指望的。只是一想到自己以后不得不屈居于这个女子之下,还得与她共侍翎云哥哥,小十二公主心口便腾起压抑不住的火气!

酒过三巡,师叔已经喝醉了,一手搂着云鹤群扯着他那破锣嗓子高歌。

挽云放下筷子,转眸望向一侧的六公主。

这些日子她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发泽枯黄,即便是与自己对视,也是精打采的笑笑罢了……她心里很苦,挽云知道。身为一个母亲,却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法保住,那样撕心裂肺的痛,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懂得。

但那些劝慰的话,挽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一头,是翎云,一头,是莫谦然,一想起他们两人都生死不明,她的内心也在抽痛不已。

何以,她安然坐在这乾坤大殿之上,看众人歌舞升平,举杯欢庆言笑晏晏?他们却处于黑暗之中,徘徊在混沌里不见天日?

放下酒杯,挽云起身。

只是一瞬,凌厉的气势压面而来!喧闹的乾坤殿倏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昂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身素白仍未换上皇后凤服的挽云,就连正殿中央正在欢舞的舞女们也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那不施粉黛依旧美得惊心的皇后娘娘,又自卑的低下头去。

这样压抑的气息,是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好像即将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发生一般。

被大家这么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挽云也愣了,随即掩嘴一笑:“我有些醉了,出去吹吹风,大家继续。”

看得她的笑脸,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继续大殿之内的喧嚣与欢庆。

那素白身影拒绝了嬷嬷的陪伴,一头扎进了夜风飕飕里。

“我要出恭,失陪失陪……”还是觉得不放心,梁叶冷着脸站起,快步跟了出去。走出殿外再环顾四望,可哪里还有那抹白影?

皱眉望着天际那轮朦胧弯月,梁叶竟觉得背脊发凉,一摸脑门,黏黏的全是汗。

“挽云……”他裹紧了拳头,“为什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宫西边,亮堂喜庆,红灯笼排排挂满宫阙。

皇宫东边,冷冷清清,连守殿的侍卫们都是精打采哈欠连连。

风起,一抹白影闪过!半眯眼的侍卫倏然一震,睁大眼睛左右一看,却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打了个哈欠又半眯起眼。

灵巧一晃,大开的户吱呀一声又被关上,漆黑大殿里白影如闪电划过,只是一瞬,已抵达精巧龙床。

内殿没有点灯,清亮月光照进,让她看清他那高挺的鼻,紧抿的嘴,亦如她离去那日一般,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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