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萧铣进来的医匠们,看了之后更是比萧铣更加大惊失色。其中一个方姓医匠,名叫方清德,已经五十多岁年纪,一部花白胡须一看就可以增加不少威望值,他在钱塘县清河坊座了馆子的,县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名医了。
这方清德仔细看了病人的肚子,又拿两层麻布裹了手,然后才伸手在患者腹部全面按了一遍。触手之处丝毫不见肚腹筋肉油脂的松软,而是硬邦邦地一点都摁不进去。方清德马上惊呼出声:“这是肝病中最烈性的臌胀病了!肚腹臌胀如此,怕不是整个肝都僵硬坏死了,胀得这么大,怕是肝底下还积了不少腹水。”
跟着萧铣进来的刘三刀听得方清德还在那里说病理,心中焦躁,直接打断问道:“方名医你便说还救不救得性命了,或者说旁边那些还不严重的病人有没有挽回的办法?其余病人如何防疫呢?”
方清德还算有三分名医傲骨,被人打断了心中也是不快,一拂袖子,正色说道:“医典古谚有云:‘风痨臌膈,阎君座客’。那便是说,得了中风、痨病、臌胀病、膈病四大症的人,那都是阎罗王的座上客,没得救的了。如今这些病患,得的正是臌胀病,你说还有没有得救?”
听了方清德的论断,在床上躺着半死不活的一群民夫也是忍不住啜泣哀叹起来,不懂医的官吏兵丁们一旁听了,也是心中哇凉下来。
萧铣原本正在沉思,回忆对付血吸虫病的一些方法,也没往太坏的情况上想。此刻听一旁的方清德说出“风痨臌膈,阎君座客”的说法,才悚然惊觉。
“这病虽然麻烦,也容易传染,但是竟然有这么厉害么?前世只听说血吸虫病可以让人大面积病倒、丧失劳动能力、传播迅速,但是死亡率却不是很高,为何到了方名医嘴里便这么严重了?啊!是了!定然是古人医学不发达,把所有有肝硬化症状的毛病都归类到臌症里去了!”
想到这儿,萧铣豁然开朗。在明清以前,中国古代医学确实有“风痨臌膈,阎君座客”这样的说法,是说这四类疑难杂症很难救活。但是,其实在定义这些病症的时候,因为没有现代西医的化验确诊手段,所以有很多似是而非的病被归类进去了。
如果从症状看,对比现代西医的名目,“风”病其实在古代被归纳为一切心脑血管中风猝死类疾病的总称,心肌梗塞、冠心病猝死也算风,脑溢血、脑血栓死了也算风。“痨”则是一切重症到咯血的肺病的统称,肺结核固然是名正言顺的痨病,而有些不致命的重症肺炎如果到了咯血,在古代也只能误诊成痨病。“臌”则是一切肝硬化晚期致死疾病的统称,也不管是脂肪肝晚期、酒精肝晚期或者别的原因,只要是肝脏肿大硬化出腹水,都叫臌胀病。而最后的“膈”则是肠胃梗阻、饮食不下的重症表现。
说白了,只要是心脑致死的病都统称风,肺脏致死的病都叫痨,肝脏致死的病全是臌,肠胃致死的病都叫膈。
既然如此,萧铣有把握确认这些民夫得的是肝硬化类疾病中相对较轻的急性血吸虫病,自然要尽力想办法救治了。所以当下便出言反驳那方清德的结论:“这病虽然是臌病,但是臌病病因也分三六九等——这些病人眼白血丝充盈,各处黏膜也色泽暗红,分明是血吸虫导致的臌病,是臌病中肝脾受损最轻的一类,怎么能断言没得救了呢?”
萧铣此言一出,满场方清德还没出言反驳,旁边两个年轻一些的医匠马上反驳:“什么?萧县令居然还懂医理?自古谁人不知臌胀病九死一生……”
这些反驳也是反射性的,倒不是说这些医匠不懂得尊重上官,只是他们觉得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头居然被外行人挑衅了,哪怕这个外行人有官位在身,那也说不得要据理力争一下了。
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些年轻医匠密信方清德的医术名声,而方清德自己听了萧铣这一番言论,却是冷静了下来,很快分析了萧铣观点的可行性。翻开患者的眼白和嘴唇黏膜细看了一下之后,方清德终于对萧铣的观点肃然起敬了。
“想不到县尊大人如此深通医理,居然还能知微见著,从这些细微症状差异分辨臌病的细类。老夫行医四十年,居然还没有想到这些细节……不知县尊大人的这些医理,却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萧铣微笑着淡然不语,一旁专职捧哏的狗腿子刘三刀却是忍不住了,他恰才还刚刚被方清德给用言语噎过,如今怎么会不急着现世报呢?当下刘三刀很装逼地清了清嗓子,不屑地说:“方名医,你说的那些医典又算得什么?咱家萧大人那是早年跟着天台宗活佛智顗禅师修行读书的。知道智顗禅师的名声不?当年前梁、前陈年间,多少次瘟疫,智顗大师不是都祈福经忏,禳除大祸。你道是智顗大师只是佛法渊深么?人家医术,只怕也远胜你多了!”
智顗禅师虽然已经圆寂了三年了,可是毕竟是一宗鼻祖的身份,在江浙一带民间,那绝对是毫无疑问的活佛角色,就算不知道他医术如何,只要把这个名字摆出来,也能镇住绝大多数人。听了萧铣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来头,方清德唯有肃然起敬,而后恭敬聆听萧铣的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