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是从来不薄待人的,为人好的,自然会得到照顾;为人不好的,也日久能见人心。聪明也罢愚笨也罢,心地才是最重要的。
褚氏夫妻来了好几回,褚大汉的心地早为袁氏夫妻接纳。袁训赶出来,酒意让他的眸子明亮,神采飞扬中也是诚心邀请褚大汉进去同坐。褚大汉见这位袁大人意气风已到十分,却还是肯谦虚待人,感动上来的他顿时忘记不合适不般配的话,跟着袁训去坐下,两碗酒下肚,浑身热,周围热烈讨论军中的事情影响到他,他津津有味听得入神。
小客厅上,宝珠请方明珠坐下,让红花拿果子来。
“宝珠,谢谢你还像旧日一样的对你,”方明珠眼眶也湿润起来。而宝珠大吃一惊。什么?她脑子里眩惑了。
谢谢你,宝珠。这话是明珠嘴里说出来的?宝珠无端的也感动起来,她虽然肯善待方明珠,在能帮助的地方也愿意帮助她,可心底还对方明珠是旧的看法。今天这一句谢谢,让宝珠心头暖得不能再暖。
明珠你也会说谢谢?你真了不起。
一直以为你说你喜欢听的话,全是应该的。别人说话再对,你此时看不懂,全是该倒霉的。呵,一个人正确的改变,总是会让周围的人都愉悦起来,包括她自己。
方明珠拿着红花才送上来的果子,见到小客厅上摆设得不算华丽,却高雅不凡,人坐在里面,不舒畅也舒畅了。厅外一串儿红花开着,几欲探进来的姿态。轻风过来,汗水还没有出来就已消失,在这种愉悦中,方明珠的感激就更涌出。
“我以为,以前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得了,有时候我想能过上一天,能还和以前那样,和祖母坐着说说话,有丫头为我倒倒茶,到钟点了吃点心,我就什么都知足。宝珠,谢谢你又给了我这样的日子,”方明珠双手抱住果子,觉得握住的不是鲜红的果子,而是以前的好日子。
宝珠含笑听着,带着鼓励的笑容。明珠你应该多多的这样想,多多的想到以前和现在的不容易。以前祖母待你不比姐妹们差,你也算是祖母身边长大,姐妹们都过得比你好,你早就应该悔悟了才是,早就应该想一想这其中的原因才是。
不管什么时候自省,都是不晚的。
在想着开导方明珠的同时,电光火石般,宝珠也想到了与她自身有关的一点。她几乎要跳起来时,方明珠恰好在道:“你看你过得多么的好,都知道你的丈夫书念的好,这两天又都知道他武艺好。又能文又能武,以后会当将军,又气派又威风……..宝珠,谢谢你还认得我,还肯和我坐着说话。”
方明珠是让袁训给震撼住。
她知道袁训要去从军是昨天的事,昨天知道后褚大汉就要来道喜,方明珠这一回听母亲的,固执的不肯答应。褚大汉从昨天问到今天,方明珠才告诉他实话。方明珠哭了:“宝珠女婿的官儿越做越大,她还肯认得我吧?以前官儿小吧,才肯让我们上门。现在他要去当将军了,将军我戏台上见过,小时候街上也见过,都高头大马看人一眼,腿肚子都哆嗦,我不敢再去和宝珠走动…….”
方表姑娘以前是个势利人。
她在安家呆得舒服时,她的亲舅舅邵家大爷她都是看不上的。宝珠家里新出来的事情,在明珠眼里,不给宝珠女婿大将军当,他怎么会去?在明珠看来,这又是袁家的一桩喜事。由宝珠家里一件又一件的喜事,明珠姑娘心里的自尊一层一层塌掉。
她的自尊本就是方向错误的,全都压倒后,反而来个大洗牌。她痴痴的问自己,以前认为对的,为什么在现实中处处碰壁?
以前认为别人都不对的,为什么在现实中衣食丰全?
这些心情导致方明珠见到宝珠热情接待不亚于以前,由衷的说出:“谢谢。”
宝珠垂泪,方明珠也垂泪。
这一对并不是姐妹的姐妹相对而坐,都是一腔心事。
方明珠在想宝珠是让自己感动哭的,自己能把宝珠都感动,还能把祖母也感动吗?一个人的反悔,从冒芽到结果,不是一瞬就能达成。方明珠能知道感激已经不易,指望她通情理,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宝珠是让她感动了,落泪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方明珠。但更多的,还是割舍不下袁训的心情,和她也顿悟的心情。
能开导别人的人,也能开导自己。明珠说宝珠你的日子过得好,明珠说宝珠你的丈夫要去当将军……宝珠问自己,好日子是你自己能成就的吗?
你此时在别人眼中的荣耀,不是一个人作成,是由祖母、夫君、舅祖父、婆婆等人联手而成。自然,还有你的父母生你养你,奶妈护你顾你,轻风明月拂眷与你,宝珠,你才有明珠眼中的好日子。
最应该感谢人的,不是别人,是宝珠自己。
宝珠还是不支持袁训离去,但她也同时反省到袁训不回来的原因。他怕见自己,就和昨夜他悄悄回来,见到自己没睡,他那一刻明显是又想退出去。
宝珠想到她还在闺中时,祖母言语难听,细究起来姐妹们也不是和气的。大姐喜欢占人上风,三姐喜欢清高疏远,宝珠那时候还是快活的啊。她知道父母不在,祖母姐妹就是自己的亲人。本着这样的心情,宝珠从来能原谅掌珠,愿意为和玉珠能交谈而看书,也能体贴到祖母膝下无依。
当时总有寒凉之感,却还能做到平衡如一。而现在家是她在管,婆婆慈爱,丈夫疼爱,宝珠你却恨他。
恨的一宿没睡好,恨的去指责一切可能造成表凶离去的人…….
宝珠垂泪,却原来不想他离去,也还是要感谢他的。诸般的事情都感谢他,心里也就没有创伤。
当晚袁训回房,就见到桌子摆着整整齐齐的点心和路菜,红漆小食盒全摊开,里面的菜精致得像地上的花。两个包袱,一个大的,一个小的,都装得鼓鼓囊囊,又有棱有角,宝珠打的,总是好看样子。
袁训也感动了,嗓音微颤:“给我准备的?”不是给他的,又能是给谁的?可袁训一定要问上一声,才能把心中的感觉确定。
宝珠笑容满面点头,就是嗓子眼里止不住的又干涩出来。袁训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摩娑她的乌,柔声道:“谢谢宝珠,我太喜欢了,”
宝珠这几天就哭去了,这一会儿又泪蓄眼眶。她哆嗦着嗓子:“我不想你走,”
“我知道,”袁训与宝珠四目相对,认真的道:“我还会回来,等我回来,以后天天陪着你不离开。”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宝珠唇上,低声道:“你要信我啊。”
宝珠告诉自己信他不如爱他,他不打一声招呼的要走,宝珠还敢信你吗?可爱与感谢,却是永远都有。宝珠用力点着头:“嗯。”
她深爱他,所以愿意继续信他。
……
长亭风凉,夏天日头再肆虐,也抵不过长长官道上吹来的空旷之风。几朵小红花开在野草中,伸头探脑看着长亭外的这群人。
来送行的人相当多,太子殿下也到场,让袁训再带走一套上好盔甲。他道:“时间太紧,这是昨夜才从库房里翻出来。”
可见太子殿下的库房相当的深,东西太多。
袁训接过放在马上,南安侯送他一匹好马:“从这里到边城道儿远呢,你两匹换着骑,平时另一个就驮东西吧。”
红花悲悲戚戚,不顾尊卑不同,上前来交待:“小爷你一个人去,也没个人服侍,住下店千万让人把水烧滚了再喝,千万别洗冷水澡,千万…….”
安老太太把红花拉开,红花说得太多,她就没功夫说了。老太太短短两天就瘦了一圈儿,她和邵氏张氏一起上来哭:“去到自己小心,可怜见的,从此不在家里,出门儿哪有在家里舒服呢?”
郡王妃把她们拉开,总哭真是不中听。郡王妃和辅国公告诉袁训:“给你派了四个随从,让他们在边城上等你,你都认得的,全是老家人,”袁训眉头一挑不耐烦。辅国公就道:“还是那喜欢自己独担的脾气,从来不改。”袁训对他陪个笑脸儿,再把姐姐叫到一旁,没好气道:“我走了,你要喜欢宝珠才好,哪有不喜欢弟妹的姐姐呢,”
郡王妃心想这种姐姐到处都是,但弟弟特意交待,郡王妃只能听着。她明明不把宝珠放在眼里,还是故意地掂个酸:“你那宝珠要再来和我吵呢?”
“怎么会!”袁训斜睨着她:“我走了她还吵什么,再说宝珠不是那样的人,不信你去问母亲宝珠好不好,这是我自己挑的,没错!”
郡王妃撇嘴,看你心偏的没了边。又对弟弟道:“你姐夫说反正就要见到你,他就不来送你。他进宫去见驾,说请皇上应允你在他帐下,免得到了边城大家分人都分不清楚。你去了以后,我按时让人给你送衣裳,你衣裳破了,让你姐夫的兵给你缝补浆洗。”
袁训说知道,见天色不早,拜别殿下和长辈们。看向宝珠时,袁训又难过了。掌珠和玉珠陪着宝珠,宝珠很想笑出来,却总笑得泪眼汪汪。
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到?
此一去,不知担心几时能消?
袁训就只深深看过去一眼,翻身上马,身子定了定,似想回头再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回身。马鞭子扬起,马蹄声的的,转眼间他已出去一箭之地,身影化为官道上行人中的一个。
风吹杨柳飘去又飘来,再看那远去的人和马,已成一个黑点。
黑点渐小,小到最后消失在视线中。宝珠泪水夺眶而出,在她木着的脸上泪流两行。宝珠一动不动,痴痴的对着官道尽头。那时有行人过来,有挑担子的大嫂,有赶车的大汉,就是那离去的人,再看也看不到了。
她没有哭泣,没有哽咽,只有这泪落不止,似永远不会干在面上不住滴落。这无声地悲伤,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看到的人心上,安老太太直到回家,想着宝珠该是多么的难过,就更伤心不已。
她正忧愁,余夫人来看她。余夫人本来就着三不着两,见老太太为宝珠伤心,就劝解道:“这人的福气都是有数的,你的宝珠福气太大了,上天就叫他们夫妻分开,散散福也是真的。我还没有对你老人家说过,你也说说你的宝珠吧,在宫里大模大样的,不管郡主贵小姐的都敢玩笑,那一天我就看着她过了头,果然,这不就夫妻分开了。”
老太太没好话回她,两个人话不投机,余夫人悻悻然离开。出门就后悔,对自己道:“我是定了一门好媳妇,让老太太帮着相看的,这还没有说,就让她撵出了门。果然这家子人气运要倒,撵客人出门的事也干得出来。”
她一气回家,誓这个月不再上门。
老太太中午就没怎么用饭,下午南安侯走来看她,说水边儿花开,带着妹妹走去散心,正说着别的话引开她心思,有人来回:“袁亲家夫人来了。”
老太太一急,又上了年纪,这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地上。南安侯吓得扶起她,高声唤人:“请太医,拿我名贴快去请太医。”
袁夫人远远见到,也顾不上风度仪态,小跑着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缓缓睁开眼:“是宝珠出事了是吗?”不等袁夫人回答,老太太就哭道:“这孩子没爹也没有娘,打小儿就娇弱,这生生的夫妻分离,她怎么能受得了,怎么不能病?”
袁夫人见到这一幕,心想幸好我想到了,不然宝珠倒是没事,这老太太可先要病倒。袁夫人道:“宝珠没事,是我有事情来和你商议。”
安老太太一听宝珠没事,顿时好了一半。坐直了挤出笑容:“是说我们合住的事情是吗?”袁夫人笑道:“这件事儿也要说,这几天里你老人家可就赶紧的过来吧,我打车轿来接。你不来,家里就我一个人,我也孤单呢。”
“不是还有宝珠吗?我那可怜的孩子,”老太太这样的道。
袁夫人笑着:“这是我和你商议的第二件事情,”老太太瞪圆眼睛:“哦,你说,”袁夫人道:“我才陪女儿进宫去辞行,她后天就要离开。我的意思,让宝珠和她一起回去,你看怎么样呢?”
南安侯听过,就面有喜色。而老太太却还愣着:“为什么跟她走?”
“老太太,你担心孩子们都担心糊涂了,这可不像素日的你,你精神头儿快拿出来,我慢慢的对你说。”袁夫人打趣她。
安老太太让这话一激,就精神重抖起来,眸子也眯着认真起来:“你说你说,”
“从军中到我女儿住的那城,不过几天路程。宝珠跟去,小夫妻可以早早见面,你说可好不好?”袁夫人笑语嫣然。
老太太还没有回答,南安侯先说了一个字:“好!”他呵呵笑起来。
安老太太也慢慢的懂了,暗想这是好主意。她为宝珠担心的,不只是小夫妻分离,宝珠孤单。还有袁家日见兴旺,宝珠还没有孩子,而房中也没有妾。老太太对宅门里的心思最精通,她虽然不知道郡王妃不喜欢宝珠,但依着惯例,郡王妃不能坐视弟弟没有子嗣,她离弟弟近,给他几个妾也无人能说不对。
袁夫人出这主意,的确是为了早抱孙子。她在袁训没走的那两天,见宝珠痛哭不止,就有了这主意。
她才进宫对皇后说过,皇后也答应,袁夫人就来见安老太太,想来她没有不答应的,但宝珠是为她养老的人,让宝珠再离开她,得征求她的意见。
而老太太呢,则想的不但是孩子,还有怕宝珠失宠,谁叫她的好孙婿根基太多,一会儿出来一个,又生得俊俏能干,老太太眼里见得人多,她放心不下的还有这个。
本来袁夫人不提出来,老太太虽然想不出这主意---她在边城没有人照应宝珠,她就没有这样的思路---老太太也正在想让过上半年,让宝珠动身去探望,候着不打仗的时候,住上一个月再回来。
老太太的主意虽然好,但路上到底山高水低,怕出事儿不敢轻易提出。而袁夫人的这主意,随同郡王妃前往,不怕路上风霜雨雪打劫住黑店,到了地方也有现成的地方住,很是妥当。
安老太太想通这些,就满心里情愿。
可情愿中,她还是愁:“好孙婿不在你身边,宝珠又走了,我这心里觉得对不住你。”她还是要为亲家考虑才是,到底都是经历风雨,能知道事情对错的人。
袁夫人则笑道:“怕什么,我还有你,你还有我,和您老太太相比,我还年青。我先来告诉你,你别怕,凡事儿有我呢,”又对着南安侯笑:“再说还有侯爷在,就依我的主意,我们给宝珠收拾起来,打她后儿就走,以后呀,就我们一处要过上几年了,”
这朴实的话语,足以抚平安老太太的忧伤。她情不自禁想到余夫人说宝珠没福的话,老太太一面点头说好,一面又暗自骄傲。有这样的亲家,谁敢说宝珠没福气?
这骄傲随即转成自得,这好亲家,不是老太太亲自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