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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里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地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且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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