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标题是《沙州市纪委、监察局关于严明纪律确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顺利进行的紧急通知》,内容分为“严格政治纪律,牢固树立全局观念,建立工作责任制,严格疫情公布制度,加大监督执纪力度、严厉打击利用防治‘非典’名义从事的各种违法行为”五大部分,这份文件基本上将周昌全副省长“硬”的一手体现了出来。在严格政治纪律中有这样一段话:“党员在‘非典’时期更应该体现先锋模范作用,对不遵守防非工作纪律、擅自脱离工作岗位的党员,开除党籍,是行政和事业编制干部的,开除公职。”
等到侯卫东目光从文件中离开,济道林问:“你是防非办主任,最了解情况,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和遗漏之处。”
侯卫东在脑中将这份文件与自己拟出的七个关注点进行了对照,道:“‘非典’病人相比其他病人,特殊在于传染性,我们必须强调医院的责任,凡是遇到疑似‘非典’病人,不许推诿。这就相当于我们日常推广的问责任制,又相当于出租车,不能拒收任何一个客人。我建议在文件中要特别强调此条。”
济道林道:“这一条很重要,就叫诊负责制。”
侯卫东在向济道林介绍了人民公园旁边社区医院生的围阻事件后,道:“这件事情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公布信息,‘非典’是恶性传染病,影响面宽,如果信息公布不及时,必然会有谣言产生。谣言多了,会引起社会动荡。”
济道林额头上的川字紧紧锁住,纠结在一起,缓缓地道:“从八十年代算起,沙州就没有生过大的疫情,不仅农村地区卫生体系薄弱,城市的卫生体系同样不堪一击。我担心公布疫情的方式不妥当,有可能引起社会不必要的恐慌。”
内紧外松是这些年常采取的工作办法,事实证明此方法在处理绝大多数问题上都有效。只是“非典”疫情不同于以前遇到的任何事情,稍有不慎,通过飞沫传播的烈性传染病患者就有可能呈几何倍数的增长,任何社会都无法承受如此重创。
侯卫东是防非办主任,看了大量资料,知道“非典”厉害,他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从各地的新闻来看,上海、北京、广东等地都公布了疑似和确诊病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先后正式谈到了‘非典’疫情,坚持及时公布信息,这是制止谣言的最好方式。如果沙州出现了确诊病例,就会涉及医院治疗、接触者和疑似病人的隔离观察,涉及面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封锁信息。我们坚持按时公布疫情,或许会引起短暂恐慌,但是长久来说是有利的。”
济道林额上皱纹紧锁,道:“如果布疫情信息后,引起社会恐慌,这将是一场灾难,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侯卫东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坚持认为及时准确布信息引起的恐慌,将远远低于谣言引起的恐慌,捂着的盖子就是谣言的温床。”
这份文件的主要内容是按照市委书记朱民生的要求所写,朱民生专门提出要严格疫情公布的方式和时间。听到侯卫东对疫情公布方式毫不迟疑地反对,济道林沉默半晌,道:“你的说法很有道理,到底如何公开疫情信息,在今晚常委会上要提出来研究,以常委会纪要为主。”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转身与侯卫东握手,道:“卫东肩负着重任,责任重大啊。”
看着济道林的背影消失在走道上,侯卫东重回办公室,他拿了一张纸出来,用钢笔在这张纸中间画了一条线,将这张纸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写下信息完全透明的好处与弊端,另一部分写下信息不完全透明的好处与弊端。
最终,他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
在四点四十分,晏春平将防非办写的报送市委常委会的材料送了过来。这篇文章中规中距,也算不错。侯卫东略作修改便算过关。
七点,市委常委会会场。
防治“非典”工作是第一项议程,这一项议程有两方面的内容,先是由卫生局许庆蓉报告沙州市防治“非典”已经做了的各项工作,以及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随后由沙州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就《沙州市纪委、监察局关于严明纪律确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顺利进行的紧急通知》向市委常委会作报告。
对于防非办前期的工作,市委常委们给予了充分肯定,提出的几个建议全部通过。但是对纪委的《紧急通知》,常委们有不同的意见,争议最大的地方在信息披露方面。部分常委支持“完全披露信息”,另一部分赞成“不完全披露信息”,争议双方都是为了防止社会恐慌,分歧在于具体的手段。代市长宁玥是完全披露派,副书记杨森林是不完全披露派,纪委书记济道林原本赞同杨森林的意见,提前与侯卫东沟通以后,他的态度变得含糊起来。
侯卫东是列席人员,在沙州,所谓列席者,可以在被询问时言,但是没有表决权。他是防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办主任,掌握了最多的一手资料和丰富信息,由于不是常委,在实质上的最高决策机构里,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只能听着干瞪眼,将一肚子主意藏肚里。
常委们讨论以后,市委书记朱民生定下调子:“既然大家对信息披露有争议,省里又没有明确要求,我们不必太着急确定披露方式,当务之急是防非办继续做好工作,确保万无一失。我强调两点,第一,在《紧急通知》中暂时不提此事,信息披露改成信息报告的内容。对于下一步信息披露的程序和方式由侯副市长提方案,侯副市长要盯着省防非办,最简单和最正确的方式就是他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侯卫东听到朱民生给自己增加了责任,表面上一本正经点头,心里暗道:“我列席会议,没有言权,就是一个哑巴,随便别人如何安排。”转念又安慰自己道:“党委和政府各自有职责,这是由体制所决定,我怎么会有很憋屈的感觉,这种情绪不正常,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朱民生顾盼自雄,他自然不会顾忌一位年轻副市长的想法,道:“第二,我在这里强调工作责任制,每位常委、副市长都有自己的工作范围,同时部分领导还联系了具体的地区,不管是自己工作职责范围内还是联系的具体地区,只要出了事,担负同样责任。举例来说,东城区若是有一起确诊病例,但是没有预防和控制好,东城区的东方胜和联系东城区的常委,都要承担相同责任。再比如,教育系统出了事,侯市长和当地地方领导都要承担相同的责任。”
常委会决定的大事,由政府来执行,这是由体制所规定。侯卫东明白这个道理,也觉得无可厚非,可是离开会场后,总是感觉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块小石头压着、堵着神经和血管,莫名其妙觉得不舒服。
平心而论,沙州市市委常委们多数还是挺尊重侯卫东的,在常委会前,济道林副书记还特意来向他征求意见。可是,他作为政府副职只能列席最高决策层的会议,在会上只有旁听权力和被动接受询问。而最纠结之处是在研究防治“非典”问题上,他比任何有权言的人都要了解“非典”是怎么一回事,有一肚皮的意见,却并不能进入最高的决策机构。
侯卫东曾经做过成津县委书记,具有最终拍板权。此时成了副厅级,反而失去了拍板权,让他颇不习惯。但是要具有更高的拍板权,上一级副职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我今年33岁,一定要在35岁之前成为常委,在38岁之前成为正职,最差的表现应该在此届结束成为副书记,否则我的年龄优势将不复存在。”从会场出来,侯卫东对自己的人生再次进行五年规划。
在岭西,领导升职采取的是党委和行政交错上升的路径。交错升职有三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党委和行政在体制上是分开的;第二个前提是党政干部实质上是一元的;第三个前提是党委决策系统比政府执行系统在实际使用中要高半格。
具体来说,从镇里来说,镇长干得不错再任党委书记,镇党委书记要升官就可能当副县长,副县长干得不错就可以进常委,然后再升职当县长,县长干得不错才有可能当县委书记。市、省一级的升官途径基本如此。如此流动,使得政府系统干部流动到党委系统,即使是同级别流动,也被认为是一种晋升。体制内如此安排升职是有道理的,干部先在政府系统历练,经受实践锻炼,而被实践证明能力更强、素质更高、经验更为丰富的干部得以进入党委系统,从而使得党委系统成为政治精英人才的高地,并保证了党委决策的相对全面和正确。
自从当了成津县委书记以来,侯卫东的政治理想就开始渐渐觉醒,他清醒地认识到要实现胸中抱负,必须要在这个体制内有位置,否则说话等于放屁,更别谈实现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