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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魂归

“我敢杀周兴、来俊臣,敢缚薛怀义、张易之,敢废韦庶人、扶上皇登基,自然也敢当皇帝。”

“我既然调动得了北衙禁军,又大肆出动群相,早已经预先想好了今日的结局。”

她长袖一拂,眼中有着深切的冷意,“成者为王败者寇,今日败在你的手中,我无话可说。鸩酒我已经饮下,你自便吧。”

皇帝怅然立了半晌,冲金吾卫点了点头,而后带着高力士离开。

大雨依旧滂沱,皇帝的车辇缓缓离去,只剩下一队森严的金吾卫守在太平公主府中,送她上路。

深切的绞痛从腹中传来,疼得太平一阵一阵地发冷。

她知道药效就要到了,便转身走到薛崇简面前,问道:“你今日还有什么话要说?”

薛崇简闭了一下眼睛,脸色渐渐泛白,却依旧顶着母亲威严的目光,咬牙道:“儿无话可说。”

他早就劝说母亲不要谋反,不要试图对抗三郎,可母亲偏偏不听。

一边是他儿时的玩伴,一边是他爱之敬之的母亲,他夹杂在两人中间,着实左右为难。

可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母亲已经饮下鸩酒,三郎也已经掌控了大局。追随母亲的羽林将军和中书令,一个接一个地被皇帝斩首。那个自小聪慧的李隆基李三郎,已经成长为真正的皇帝,任何人都压制不住的皇帝。

薛崇简定了定神,向太平深深叩首:“儿告退。”

母亲既死,皇帝再没有理由留下他的性命。他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独自赴死。

太平公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起。

她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咽下喉头涌起的腥甜,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也逐渐带了一点湿意。

她说:“我这一生中,最对不起的人,是你的父亲。”

尘封二十年的记忆被赫然掀开,裹挟着秋日肃杀的凉风,迎面席卷而来。太平记起那一日长安城的滂沱大雨,记得那一日天后威严的旨意,记得那一日……

“你父亲被人诬告下狱,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笑容却比黄连还苦,“我被天后拘在长安,薛绍则被人带到东都洛阳。我一个身子乏重的孕妇,哪里能去到千里之外的地方。”

薛崇简静静地跪在太平身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这件泛黄的旧事,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就算是当年的母亲和仆妇,也全都三缄其口。

“后来我才知道,他被牵连进了琅琊王谋反的案子里,又被天后明旨下狱,伏诛。”

“他……是被活活饿死在了河南狱。”

太平抬手按住小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唇边溢出一丝猩红的颜色。鸩酒起效的时间很慢,足够让被鸩杀的人感觉到足够多的痛苦,也能够让被鸩杀的人慢慢说完遗言。

她低头看了一下薛崇简,眼中爱恨交杂。

他越长大,就越是像那个人。

越像那个人,她就越对他狠不下心。

就算薛崇简三天两头地违拗她的意思,就算薛崇简和皇帝的关系愈发亲密,就算她知道……她也一点都狠不下心。

太平从袖中取出一卷陈旧的黄帛,掷在薛崇简怀里。

“我嫁给薛绍时,曾将阿耶阿娘讨过一道明旨:无论将来做错了什么,都罪不及夫、子。你父亲过世,大兄又早夭,这道旨意便留给你。至于皇帝认不认,我做不了主。”

她紧紧按着小腹,冷汗一颗颗滚落下来:“但薛崇简,我宁可当初不曾生下你。”

“阿娘!”

薛崇简猛然抬头,声音渐渐有些嘶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长眉入鬓,目如朗星,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个人。就连心情激动时分外嘶哑的嗓子,也像极了那个人。

太平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阿娘……”薛崇简慢慢垂下头,想起记忆中模糊的生父,又自己的后父和两位继兄弟,心中百般滋味搅作一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太平缓步走出屋外,大红的裙裾在青石板上铺开,铺成满目的妖冶。满园的秋海棠烈烈绽放,森严的金吾卫向她弯腰致意,铠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天边暗云翻卷,笼罩着整座长安城,也用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冲刷着半城的血腥。

她大概,很快就要死了吧。

太平仰起头,豆大的水珠顺着面颊滚落,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慢慢倒了下去,酒杯砰地一声摔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细碎白瓷。

犹记得那一日,长安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少年郎扬鞭执辔,策马而来。

犹记得那一日,她含笑嫁出大明宫,婚车过处,草木尽焚,比任何一场婚礼都要赫赫扬扬。

犹记得那一日,薛绍被金吾卫带出府门,却回头对她笑道,阿月等我。

那时她怀着他们的第四个孩子,那时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那时她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薛绍杖责一百,饿死河南狱;她带孕下嫁武攸暨,朝野哗然;而天后为了平息流言,直接赐死了武攸暨的发妻。

她哭过闹过也恨过,却再也无力回天。

她一夕之间像是变了个人,步步为营,苦心谋划;她杀酷吏,诛幸臣,废权后,两次扶持新皇上位;她受封镇国太平公主,食封万户,三子封王;大唐宰相七人,五人出她门下,廷议要她过目,六军供她驱遣……

可是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太平慢慢合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就像她出嫁那日,铺满了半座长安城的红。

只希望来世,还能够再看你一眼。

薛绍。

先天二年七月,镇国太平公主以谋逆罪,为皇帝鸩杀,子族除薛崇简外诛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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