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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云陵远来入乾坤

吴杳记得,她是八岁那年遇到师父的,就在她自己的床前。她还很清晰的记得,那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是一个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按理来说,储梦枕在空间尚有富余的时候并不会释放相同的梦境,让梦主重复做同一个梦境,但她确实做了。

但正因为她记得她做过,所以在梦中,她避开了所有的危机,将所有的选择重新做了一遍,成功翻身把歌唱。

然后,梦境就平淡地结束了,她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像是假寐一般。于是,她就看到了站在她床前的人。

那是一个全身黑衣,带着大兜帽的男人,帽檐下露出的皮肤都有着数不清的褶皱,苍老如百岁老人,初一看比她梦里最可怕的地狱阎王还要可怕的模样。

但也许是方才梦境里的胜利,给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她竟是一点都没有慌张害怕,静静地坐了起来,问他是谁。

那人露出的嘴角笑了起来,显得褶皱更多了,但声音却和喜欢晒太阳的普通爷爷一样,慈祥和蔼,让人觉得亲近。他说,他是造梦的人,他觉得吴杳根骨清奇,非常适合造梦,想要收她为徒。

如果换了一个成年人听到这话,保准是要嗤笑一声,将此人视作江湖上的三流骗子打出门去的。

但听到这话的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小吴杳,她觉得造梦的老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她刚刚威风凛凛的样子,所以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还学着话本说的那样,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她的床上施了拜师礼。

黑衣人看着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却歪歪扭扭地拜师动作,笑的更开心了,连说乖徒儿。

但吴杳没想到,那一晚看到的和蔼师父都是假象,不过是为了把她骗上贼船罢了,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是拉长着老脸一眼不错地盯着吴杳练功,从简单的基本功开始——控制情绪。

师父每晚都会幻化出数十个幻梦来教吴杳自己克服自己的情绪。

这些梦境大多都是从踩空阶梯到掉下山崖,从被野狗追逐到被雄狮追咬,从被刺客追杀到被恶鬼缠身,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她感受惊吓、害怕、无助。

直到她可以准确判断、面不改色地从万丈的瀑布飞身而下,冷静沉着地应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吴杳没想到,九年后的今天,师父已经不在了,她却又一次体验了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

……

长敬要说完全不害怕那是假的,跃出山崖前他以为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像是陈宅里那次,迈进梦眼所在的主屋。

跃出后他才明白梦眼万千变化,是生门也可能是死门,足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生绝望。

他原先想的简单,既都是月亮捣的鬼,那破了这月亮,就是破了梦,但这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却是望山跑死马的遥不可及。坠空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不会就这么栽在这了吧?而且还带着仙姑一起……

长敬歉然地看向被她一把拽在身边的吴杳,却发现吴杳直直地看着那轮月亮,眼里洒满了月光,像是在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整张脸都柔和起来,嘴角的笑意传到了眼尾,倏地转头看向长敬,四目相对。

“李长敬,谢谢你。”

长敬一脸疑惑,还没等他想没明白,脚踏实地的感觉又突然幸福地降临了。

吴杳似是早已知道结局,不仅没有坠空的惊慌,也没有平安落地时的庆幸,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没有说话,只瞥了一眼长敬的左手。

长敬立即会意,松开了紧握着的吴杳右手腕。

吴杳自然地抚过那处手腕,心中有一丝丝陌生的暖意流过,但很快被织梦术的事掩盖而过,眉心微蹙。

虽然吴杳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的感觉,但长敬却着实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乐天,他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后山山脚下,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你是如何想到月亮就是破梦的梦眼之处的?”吴杳若有所思地问道。

长敬又是习惯性挠了挠头,赧然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月亮有些异常,直觉它就是出口,就是这个念头带着我们奔月了。”

吴杳联想到先前在梦境中,长敬看到的那个会变脸的“假吴杳”,心中已有一个九成把握的结论——长敬应是有破梦的天赋。

师父曾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上隐藏着许多对梦境有天赋之力的人,譬如千年前的澹台女,譬如吴杳,也譬如长敬。

许多人因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一次幻梦,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潜能。

而像吴杳这样的人更是幸运,她遇到了一个伯乐,是师父带她打开了梦境的世界,开发了她控梦的天赋。

因此,在五大控梦术中她最擅长的便是织梦术。

织梦术首先要求术者有过人的控制力,不仅是控制别人的梦境,更难的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如此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人类梦境提取所需片段,编织一个全新的梦境。

而长敬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并非控制力,而是洞察力。

虽然长敬自己对此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但他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助其脱离险境。

第一次是在陈宅,他可以看到连吴杳都看不到的梦主所在,这固然有梦主刻意隐藏的因素在,但他一眼便可以发觉绝非运气而已。

第二次是在吴杳自己的家,长敬第一次看到吴杳的相貌,竟丝毫不受控梦术修习者必然产生的视觉幻象影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本貌,这非天赋不可做到。

此次梦境的编织者定然是漏算了这一点,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制造的“假吴杳”自然是会变脸的吴杳,没想到却成了长敬发现的破绽。

第三次就是最后的破梦关键了,吴杳并非完全没有想到月亮的诡异之处,但她却没有那样的直觉和信心可以令其作出奔月的决定。

不得不说,长敬的天赋是独天得厚的。

吴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发现长敬破梦天赋的人,但她既然发现了,自然不能隐瞒,所有织梦渊所需的人才都应当得到相应的重视和培养。

她心下做了决定,此次暗境事件和长敬的事都必须上报上一级织梦阁。

……

十日后,温江城枕月舍。

自织梦渊入世以来,便是以不成文的规定将东西两大帝国分为两个最大的区域,各设立一个总管该区域的织梦阁,内称东殿和西殿,其下是再将帝国内的全部疆域划分为上下左右四个分阁。

每个分阁平均统管六座城池左右,有些分阁虽然管治的城池数量较少,但土地面积与百姓人数都是相当的。

最后才是每座城池各自设立一个织梦阁,最直接地管理百姓日常的梦境事务。其等阶总得来看便是织梦渊之下东西阁,四分阁次之,以城池为单位的织梦阁最末。

吴杳便是这末端的阁主,有何重要事务她都务须上报分阁决策,例如人才吸纳,阁内叛鬼。

与织梦渊按照城池和区域划分分支机构不同,枕月舍的每家分店都无任何等阶上的分别,反倒是看产出的储梦枕品质和销出的储梦枕数量决定着他们的影响力。

例如帝国都城因富人云集,高阶储梦枕销量更好,则都城的枕月舍分店掌柜提出的建议便更有分量。

也因此,枕月舍内只有掌柜和阁老两个等阶,掌柜的负责枕月舍的日常经营,阁老负责重大事项的决策。

无论大小的织梦阁都分别设有五长老制衡权力,民主决策,枕月舍则是只有七大长老共同谋定帝国全境内的一切事务,一旦做下安排,便是通达全亚安大陆上的每一家枕月舍统一贯彻实施。

两大组织不同的管控模式都各自有其背后的原因在。

枕月舍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制作和销售的储梦枕是如柴米油盐般的必需品,没有太多政治因素和维稳要求掣肘,因此可以使用统一的管理模式。

织梦渊则不同,上到帝国首脑,下到市井乞儿,每日都会有梦境产生,有梦境就需要织梦阁的织者管理和分配资源,更需要日夜保护百姓平安度过每夜梦境,而澹台女发明的五大控梦术全部掌握在织梦渊手中。

换言之,若织梦渊变恶了,全亚安大陆人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被捏在手中。

因此,织梦渊需要保证全境织者恪守入渊盟誓,绝不滥用五大控梦术,任何一次的术法施展都必须为民益、为民安。

如此一来,分层设阁,分权而治双管齐下更能确保不会因一人之恶而致使大局陷危。

然而,自吴杳上报温江城分属的右分阁十日后,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如此要事,按说分阁得到消息后没有立即作出决策安排也属正常,派人到温江城探查虚实亦无不可,但毫无动静就属异常了。

吴杳没有想到的是,分阁其实对此事早有定夺,只是这第一手消息先是到了温江城的枕月舍。

温江城的枕月舍排面并不如何富丽堂皇,走的古色质朴风格。

面客的堂屋后有一间不起眼的暗室,一盏烛灯,一摇椅,一白纸扇,一老者已独坐了一刻钟,似是等人,又似是自娱。

忽而烛灯芯火一闪,有一黑影不知从何处闪现,径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廊柱下,单膝跪守,掩在烛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椅上老者依旧闭着眼摇着纸扇,似是毫无感知。

“禀舍老,右分阁已确定派出一支七人小队前往温江城,名义上是阁内术法交流,实则是为了追查那件事,此举一虚一实皆出自那人之手,恐其早有对策在心,不会轻易让我们动了他的手脚。”

“另外,右分阁已经首肯李长敬进入织梦阁,只要其通过首次织者考核再歃血宣誓即可。”

黑衣人的每一个字都极轻,但又清晰可闻,只是语气毫无起伏,一身死气,也不管老者是否听到,说完便顾自原路消失,未留下一丝痕迹。

老者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轻声念叨了两个字,无人听见,看嘴型却是“长敬”二字。

又是半月时光匆匆而过,吴杳早已回到织梦阁处理日常事务,她虽依旧每夜巡游,却未再发现任何异常。

那日后山暗境一事发生后,吴杳并未声张,最有可能在温江城内设下暗境的人便是她织梦阁的人,寻常织者亦无此能力编织暗境,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除她之外的四大阁老之一。

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城池的织梦阁阁老特意跑到了温江城的后山做出此事掩人耳目。

吴杳秘密地写了一封信条,连带着举荐长敬一事一并说了,动用了阁老的特权,单章盖印飞鸽传信于右分阁。

只有阁主在必要时有此权力,如其他事项需上报则必须经五位阁老共同盖印方才生效。

书写前,吴杳仔细梳理了此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最初是她发现城内百姓无端出现许多异常的黄粱梦,如陈家老母年过九旬突发梦魇,缠身数日不得解,吴杳助其苏醒一次,一月后又再次陷入梦魇,并形成幻梦外化,无端使旁人误入。

若不是长敬和吴杳发现及时,不止是陈老太太恐将就此丧命,也可能对其他无关的陈家数人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此类事项还有许多,认真说起来,长敬的爷爷李运弘,一个数年未做过一梦的近百之人忽然又开始每日正常做起白云梦也算一件怪事,只是目前只有益处并无坏处,暂且不论。

除此之外,吴杳还遍走各巷探查过大大小小十余次黄粱梦,并无十分危急的情形,但又说不出的怪异。

此后便是织梦阁的另一阁老时玉发现了一批古怪的百姓,他们无端增加了兑换长梦丸的次数,并且从其储梦枕中取出的梦境都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相同的地点,也就是城南后山的树林。

为此吴杳特地走了一趟后山,竟让她发现了暗境的存在。

最奇怪的便是这个暗境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和长敬而设的,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们会来后山,也知道那些人做了何梦,或者说是刻意让吴杳发现这一点,并引诱她来到了后山,掉入某人布置好的陷阱。

可是长敬的到来,不过是吴杳一时的突发奇想,并非早已决定。难道是有人临时编织的暗境?

然而幻梦中如此针对的安排却像是深思已久,甚至知道长敬和吴杳因何事相识以及仙姑的戏称……

那么,这个暗境真的是想要将吴杳和长敬置之死地吗?如此做有何好处?一个平民一个织梦阁阁主看似毫无牵连。

如若并不想谋害吴杳和长敬,那设置这个暗境又有何意?岂不是故意露出马脚,刻意让吴杳发现织梦阁内出了内鬼上报吗?

吴杳思前想后,仍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仿佛有一张巨网早已编织完成,她的每一步都被对方先行料准,如何都逃脱不过。

而且这张网里,还不止她一人。吴杳与长敬的相识本是偶然,但却被对手利用其中,无辜牵扯他人本就不是吴杳的作风,她本想与长敬保持距离,避免将危险殃及他。

但未曾想到长敬竟有破梦的天赋,这让她出于织梦阁阁主的身份,如何也舍弃不下人才。

最终,吴杳将事件的前后因果,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惑都写进了密信,恳请分阁能予以重视,尽快派人支援处理,以免事态扩大危及百姓。

同时,也提到了长敬,既然他已入局,便希望借其天赋,愿能化险为夷。

终于,在此信传出的第二十五天,温江城迎来了一支出人意料的队伍。

……

今日的温江城早早地打开了城门,往常最热闹的西街早市竟空无一人,一消息不太灵通的哥们拦街问了一个行动不太便利的大叔问询,原来今日有贵客远来温江城拜访本城织梦阁,大家伙都上直通城门的东街瞧热闹去了。

这哥们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赶紧也放下手上活计跑去了东街看看到底来了什么稀罕人物。

“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穷乡僻壤做术法交流呀?这么个破地方能出什么厉害的人物。”

正说着,东街上就有十余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从拥挤的东街中央走过。虽说这一行人都骑着马,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道骑在最前头的七人才是这支队伍的核心人物。

这七人均穿着织梦渊统一制式的黑金长袍,宽大的帽檐遮掩着大半张脸,但却好似丝毫不影响他们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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