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家的贵客离开埃克斯门没多久,普罗旺斯省的马赛城里,出现了一位带着头巾的意大利水手。
普罗旺斯正好和意大利接壤,查理四世在位时,当地家族都热衷与意大利权贵联姻,普罗旺斯语由此产生,是意大利语和法语的融和,所以意大利水手在城里沟通非常方便。
水手似乎对附近很熟悉,只是随口打听了几句,一直走到了梅朗巷。
站在巷口时,他看上去有些神思不定,不过很快还是打起精神,走进其中一栋破旧的小楼。
看门人接待了这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水手,两个人相对坐定,因为楼房的采光一般,水手刚好落在了阴影里。
“原来您是来找唐泰斯的啊,他早就不在啦,据说是被逮捕了,不过那几年可真乱,或许已经死在外面了。您找他做什么?”
水手解释道:“十几年前,我们在热那亚曾经同桌打过牌,他还欠我一笔钱,正好我们的船到了马赛,我突然想起来他住在这里,想要碰碰运气。”
似乎也有一笔债务没收回,看门人感同身受说:“现在做债主的,比老爷还轻松自在。难怪您记得这么久啦,不过可惜,他家里已经没人了。”
“他家中不是还有一位老父亲吗。”
看门人连连摆手,“快别说了,早在九年前就死了,死在了自己床上,正好是我和卡德鲁斯(噢,那是住在他家楼下的裁缝)发现的,那场景太吓人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水手似乎并不意外,却还是一阵激灵,“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当然不是猝死,”看门人满不在乎说,“儿子失踪了,老唐泰斯自然是茶饭不思啦,医生说他是死于肠胃病,不过我听卡德鲁斯说,他是为了寻求解脱,所以绝食饿死的。”
“饿死了?……我没记错,这里所住的都是教徒吧,怎么会有基督徒看着一个人活活饿死呢。”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包括唐泰斯的船主和他的未婚妻,毕竟他年纪很大才有了这个儿子,唐泰斯就是他全部了。”
水手浸在阴翳的脸上浮出一丝痛苦,双手微微发颤。
他勉强镇定道:“这么说,我又多了两个人可以要账了?”
看门人戏谑笑了:“果然都说,你们水手是最天真的,相信世上还有忠贞和誓言。唐泰斯失踪了十年,别说是未婚妻,只要去找市长签了死亡证明,连老婆都能改嫁。”
“她早就嫁人啦,那个男人参军后,她就跟着离开了。”
“不过他的船主倒是个烂好人,你可以去莫雷尔公司那里试试。”
从自己长大的楼里走出来,爱德蒙看向窗台。
父亲过去种的植物早就没了影子。
以神甫的推算,告发信是由法老号的会计员唐格拉尔所写,负责投递的人是梅塞苔丝的爱慕者费尔南,这两个人在订婚前天相遇,出于嫉妒联手栽赃陷害自己是拿破仑党人。
这一切发生时,唐泰斯曾经远远见到过,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喝得烂醉的卡德鲁斯在旁边,他或许听到了什么。
现在他手里只有少爷给的二十镑,这笔钱在马赛生活绰绰有余,但是想要从卡德鲁斯这种人那里了解真相,却又远远不够。
将目光收回,决意踏上一条孤独隐忍的复仇路的人,再次走进楼房,敲开了顶楼的房间。
新一任租客是一个穷画家,正全身心扑在马赛港日出海景的创作里,一画就是好几年,所以对房间内的改动不大。现在已经画到了尾声,画家心情正好,得知他想要续租,也就同意了他进去看看的请求。
唐泰斯环视着他无比熟悉的家具,童年时用小刀刻过的痕迹都还在。
因为不想用护照,倒和画家拿钱当二房东的想法不谋而合。而画比预期结束得要早一年,画家也很高兴有人付现接手,把充作画室的杂间锁好后,非常放心出门去吃午餐,让这个似乎沉凝严肃的人一个人留下来,检查家具情况。
爱德蒙一直呆坐到傍晚。
临走前,新租客将比约定好金额多一倍的银币放在桌上。
从书架拿走了一本法文版鲁滨逊漂流记。
路费不给报销,还要从那八十万法郎里面扣。实在让人摸不清这个委托人是阔绰还是抠门。
好在克莉丝在这方面的心很宽。
八十万法郎,换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花不完,预先支取一部分也能过得很舒坦了。
马赛这段时间,克莉丝已经把港口城市的法式海鲜吃了个遍,这次去中部,本来就计划旅游放松,接下这个交易完全顺手。既然现在葛朗台夫人放了话,她至少不用和他们一起吃糠咽菜当苦行僧了。
上辈子家族信条:“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温情不足,金钱教育倒很有余,不得不当情报贩子前,克莉丝是一个相当会花钱会享受的人。
于是第二天,葛朗台夫人刚出门,就看到自己的一众仆从凑在一起窃窃低语。
“夫人果然是爱这小子到不可自拔了,竟然这么舍得为他花钱!我头一次看到葛朗台家这么大方!”
葛朗台夫人瞪大了眼睛。
她连忙走到一边,招来拿侬:“怎么回事?”
拿侬不住抚着一条崭新开司米长巾,乐呵呵说:“克里斯少爷说,您的生活方式他暂时习惯不来,今天起他就不和我们一起了,跟在我们后头走。”
为了增加真实性,她们已经交换了教名。
欧也妮葛朗台走出破旧的客店,一眼就看到了一顶雪白的帐篷,有一间卧室那么大,上面还晕染了不同颜色的花纹,有身边的寒碜客店对比,在阳光下简直在发光。
这在他们昨天投宿的时候还不在,好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她走近,敲了敲帐篷门。
“进来吧,门没关。”
小班纳特先生的声音响起来。
少年还穿着他那身笔挺熨帖的英式套装,正在打一条精巧镂空的领结,一边的柔软有绣线的铺盖已经收好了,四下里放着桌柜,甚至还有一张挂画,如果不是刚刚亲自走进来,葛朗台夫人还以为自己进了一个小房子。
再次启程,他们一行又添了三个人。
克莉丝请了一个脚夫替他扛着行李,一辆马车和两个仆工专门帮忙收整运送帐篷。
她自己就轻松自在多了,偶尔躺在收拾好的帐篷上看风景,嫌闷了就骑马赶上车队,和葛朗台夫人的马车并排聊天。
葛朗台夫人一行在树下吃干粮时,英国人就坐在一边用帐篷改搭的简易小凉棚下喝下午茶,面包上抹了厚厚果肉的桃子酱,一边还皱脸嫌弃茶叶味道不好,仆从又连忙跑二里地买了农户家的牛奶给他冲兑,请来的仆役拿了四个苏的小费,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家夫人还在面不改色喝只放了半块糖的黑咖啡,葛朗台家的仆从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边心里骂这个小子太会惹人馋眼,更加对他是夫人情人的猜想深信不疑。
睡得好,吃得饱,年轻人一路充满活力,看到花田就撒欢跑,和花农搭讪聊天,每次都说要摘最好看的薰衣草和最大花盘的向日葵给“欧也妮”。
虽然早就被情报贩子提醒过人前会表现得很亲密,葛朗台夫人还是被他的演技吓了一跳。
当晚,三个人坐在帐篷里,拿侬在一边给他们烙饼时,小班纳特先生不无忧虑问:“您应该不会喜欢上我吧?”
这话过分直白,连见过大风大浪的葛朗台夫人都被噎住了。
搞了半天不但她在提防他别有用心,对方也怕自己对他下手。
听多了城里的流言蜚语,葛朗台夫人非常清楚,单看年纪,在加上他明面上天真模样,在别人眼里,说不定自己才是辣手摧花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