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
金发勋爵脸色变得煞白,呆了一会,才从恍惚和惊惧的洋流里挣扎出水,恢复呼吸,得以开口说话,语调颤抖。
如同秋风中要被吹落的枯叶,只要轻轻的触碰就会倾泻出更多的翻涌心潮。
“承认吧。”
克莉丝挑衅一样说。
年长者不掩惊讶回视,诸多念头和猜测都克制不住冒了出来,好在经历赋予他谨慎,自尊心尤强,在这桩涉及他性命的恋情上更加如此,因而没有回应,只是目光闪烁,如求证探寻,又回归了冷静。
——没有让他惊惧的嫌恶,更没有他妄想的心悦。
果然,敏锐的年轻人抬眼看他,露出从容骄矜的笑,顺势不再用敬词,换了更随意的说话方式,“你不该对红制服管理的俱乐部私密性抱有幻想,我甚至知道了你们在洗手房间的对话。”
“我还有一百种方法论证你的想法,你不会想试试的。”
克莉丝欣赏了一会煞是好看的表情变幻。
一个从无感情经历、也将心与爱情彻底隔绝的人,在翻阅这本书时就像一个只会看插画的外国人,根本读不懂其中的情意,只觉得被戳破心思后露出的表情有趣,既然扯平了,也就不再逼迫心口不一的假勋爵,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杜松子酒圆场。
爱德蒙自然接过,却不喝,只静静等下文。
“找你来其实没有别的事情。”
克莉丝在柜台里翻找出自己专用的杯子,也倒了一杯,还不忘讥诮说:“既然你帮我解决了一个麻烦,所以我决定回报你。你不是想要‘爬得足够高’吗,那么我给你提供一个机会。”
爱德蒙立刻想起他们在纺织厂中的争执,知道这是“我不喜欢欠人情”的班纳特式说法。
也好,这份“恩情”还完,班纳特少爷和威尔莫勋爵就再次两清了。
“我能知道具体是什么吗?”
他姿态谦逊问。
穿着暗红色夫拉克的人倚了窗座,用一种并不标准的姿势拿了杯子,笼着杯子上缘的五指伸出一只手指,示意他看街道对面那座哥特风建筑。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条街已经是高档俱乐部区了,对面那家则是全英最老牌的四家之一,大半数的贵族在那都有会籍。”
“我年纪太小,无职无爵,自然没有这个‘荣幸’了,不过他们的委员会里有位先生欠我一些人情,所以替你运作也不是没有办法。以你的‘阔绰’,加入的难度不大。”
爱德蒙是头一次听克莉丝谈论公事,这不同于对男仆的命令,与神甫的闲谈。
这种认真的模样,虽然像在米尔顿的那番自信发言,内容却是全在为他计较打算。
只想听更多这样的话,他心下激荡,还是用那种冷冰冰的语调道:“你将你的机会让给我,这不算公平的交易,而我并不想欠人情。”
俱乐部只是一个团体组织,并没有具体的管理者,所谓委员会,就是其中老资历的会员组成的委托人,有一些特权,同样也需要对会员负责。
老牌的私人俱乐部有着严格的入会机制,加入者需要一个甚至更多引见人,委员会的人会投黑球或者白球决定这个人有没有入会资格,黑球有一票否决的权利。
会在委员会里有这种关系,爱德蒙已经猜到,这是年轻人给自己留的一条路径,只是没有爵位,而且年纪太小,所以一直搁置着。
克莉丝禁不住笑了,满不在乎说:“你也太为我着想了。不过我有了新的目标,所以不会去这家啦,你不嫌它是我不要的资格就行。”
也就是说,社交季里,他们不会在俱乐部见面了。
这是值得松一口气的事情。
爱德蒙在心里提醒自己。
而且,有那家俱乐部的资格,他就可以尽快离开英国,换另一个身份赴约。
连“基督山伯爵”和“威尔莫勋爵”的决斗也可以顺势解决。
绝不是想要正大光明与克里斯班纳特见面。
“最近几天你作为新成员都要来这家俱乐部,等大家熟悉你这个新成员后,我会安排你和那位先生在这间俱乐部见面,他会先考核你。毕竟你收到黑球,他也得从委员会离职,所以你要小心应付。当然,在你加入之前,我会一直在一边帮你。”
她可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委托人,连着这份人情外还收了那么大一笔关于纳什的“委托金”,就给他把事情办好。
克莉丝想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胸针,非常顺手替面前的人别上。
爱德蒙僵在原地,如同被美杜莎看了一眼,全身所有知觉都被调动去感知那只手隔着好几层衣料的触碰。
不解风情的人倒退几步打量,挑剔说:“和你这件外套不配,到时候你记得换一套和这个相匹配的衣服。那些人可不好打发,一旦你的爵衔不够高,就要从你的打扮挑剔你。”
克莉丝继续道:“那位先生其实并不认识我。总之,你就当做买这个身份一样,装作从我这里买到了这份信物。”
爱德蒙猜这和她卖护照的事业有关,好在威尔莫勋爵的性格设定也不会多问,只是点头。
又将自己了解到的入会资格告诉他,仔细描述了一些注意事项,戴上帽子,克莉丝向他告辞道别。
“我还有个约会,就先与你别过了,今晚我在这家俱乐部有牌局,希望能见到你。”
“……今晚见。”
距离晚上的“约会”还有很长时间,爱德蒙便请那位引自己进来的侍者带着参观一下俱乐部。
这家俱乐部从外面看并不气派,不过里面却别有洞天,酒窖餐厅游泳池图书室一应俱全,也有给会员待客谈事用的小会客厅,穿过后部的小花园甚至能直接到达一座公园。
走到三楼时,侍者引他看了健身房,“西面就都是住间了,您如果喝多酒,或者打牌太晚,不想回去,可以提出留宿,房间每天都会有人打扫。”
想到这位勋爵的引见人,侍者又随口提了一句:“最尽头那间就是班纳特先生的房间,他的都是常留用的。”
爱德蒙问:“原来他在伦敦时常常来这里吗?”
“当然,班纳特先生是好多年的老资历会员了,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那些有名气的,申请名单也排到下个月了,您能提前入会,完全是因为他。”
“他并没和我说这些,没想到才二十就已经有这样的资历了。”
“您不是伦敦人吧。”侍者笑了,“说句实话,俱乐部区,会留宿的基本是对婚姻完全没有念想的老绅士,那些年轻公子当然也来俱乐部打牌玩乐,不过都眠花宿柳。一个还没结婚就在俱乐部有常住间的年轻绅士,当然是因为无处可去啦。”
想到班纳特家四小姐的离家求学故事,爱德蒙明白过来。
再次谴责了自己竟然想要束缚这个人自由的念头后,他失去了继续在外面逛的心情,便先一步回到摄政街,交代男仆将“勋爵”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
最后站在镜子前,爱德蒙才惊觉,这套有多么像他的邻居今早的打扮。
迈入十九世纪之后,男装其实花样不多,尤其英式上装,无非夫拉克,夹克,背心的三件套,一旦照着颜色选,想要穿得相似根本不难。
还好为了防止被拆穿伪装,他从来不让男仆服侍穿衣。
因为换了太多套衣服甚至重新洗漱打扮后,爱德蒙才到了那间俱乐部。
克莉丝已经在打牌了,注意到他进来,用一种轻快的语气招呼:
“威尔莫。”
虽然已经被提醒过会装作关系不错,爱德蒙心里还是因为这份亲密惊跳了一下。
因为室内很热,只穿了背心马甲的年轻人看过来,仰了白皙的面庞,弯起双眼,连笑容温和动人。
和前些天的视若无睹简直是两个人。
意大利首富这时候的心境,在他并不自知的时候,和某位计量单位富婆达成了一致。
——也太会演了!
终于意识到这并不会意味着“两清”,反而会把两个人的关系搅得更近,爱德蒙深深嫉妒起一个假身份来。
可以被自己的心上人介绍给相熟的牌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