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李从璟在刑部大牢找到了孙芳传,因为是犯的关系,他被押解来洛阳的时间很早,正因为对他审讯得比较得力,张春来、孙兴等人才浮出水面。孙芳传如今面色并不太好,虽然没受什么刑法,但连日来遭遇的精神折磨,应该比身体上的创伤更加痛苦。
孙芳传告诉李从璟,他跟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孔循并无交情,对方不可能因为要保全他,而将太原官员半道截下来。孙芳传之所以认命,是因为即便没有太原那些官员作为人证,仅李从璟现在掌握的证据,也足够让他丢掉性命。
李从璟与孙芳传谈了半个时辰,经过仔细观察,前者认为后者并无说谎的迹象。
从关押孙芳传的监牢里出来,李从璟又先后去见了孙兴、张春来。
在太原官员即将进入汴州地界的时候,宣武军有异样调动,孔循也有不同寻常的表现,这当然会让李从璟不得不顾忌,孔循是否有意截下那些太原官员,不让对方入朝,或者干脆让宣武军佯装成盗贼,半路杀之。
如果孔循不是为了孙芳传,那便极有可能是为了孙兴、张春来。
作为之前短暂的朝堂重臣,如今有数的地方大员,坐镇汴州要地,要说孔循与朝中官员没有密切往来,李从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既然推行新政不力的孙芳传,因为与张春来、孙兴等人有所勾结,所以朝廷不能及时察觉他的真面目,那么孔循在汴州进奏官告密之前,同样被视为推行新政恰当的官员,就极有可能也是朝中有人帮他掩饰。
——汴州进奏官的告密之举,固然有为自己谋、想要立功的原因,但何尝不是新政得人心、朝廷得人心的表现?
面对李从璟的讯问,孙兴的表现是拒绝说话,打定主意要守口如瓶。李从璟用上了刑讯手段,也没能让对方开口。这位在前段时间的审讯中,已经精神濒临崩溃交代了许多东西的刑部侍郎,在听闻汴州异动之后,出奇的状态稳定下来,咬紧牙关奋起抗争。
这让李从璟基本确认,汴州异动,与孙芳传案涉及的某些朝廷重臣有关。并且那批太原官员中,就有能影响某些个朝廷重臣荣辱甚至是生死的人。孔循要控制、杀害那些太原官员,是为保全某些个朝廷重臣,也是为保全他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孔循极有可能现在还不知道,汴州进奏官告了他的密。他的种种举动,并不是在得知朝廷要整治自己后的反抗。
如果是这样,单是为对付太原官员,孔循就不惜让军士作乱——不管他采用何种方式,最终都不可避免有罪,那只能说,太原官员的确关系某些个朝堂大员的命脉,而那些朝堂大员,则关系到孔循的命脉。
孙兴的及时“醒悟”与惜字如金,则是可能看到了一线生机,正是这一线生机,让他决定把态度由合作转变为不合作。
这让李从璟察觉到,孙芳传案与孔循案,怕是水深得很,如若不然,在他面前,孙兴也不可能还妄想求得那一线生机。
在孙兴这里得到有限的东西后,李从璟又见了张春来。
出乎意料,比之平日行事乖张,看起来很厉害很强势的孙兴,张春来这位平素言语不多、为人和善本分的户部尚书,倒是对李从璟说了一番话。
“天下积弊长久,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地步,藩镇、州县如此,朝堂亦是如此。陛下、殿下是世间明主、贤王,壮怀激烈,有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大行新政,精简、充实禁军,削弱藩镇、整顿州县,以求强干弱枝,集中天下权力于朝廷,廓清宇内,再创盛世。然,治国如医人,伤患积重难返,医者欲起死回生,在用药之前,必要对伤患之病情一清二楚。今,陛下、殿下欲根治天下,可曾尽知天下病理,又深知医治之术?”
李从璟没想到这位老尚书会突然来这样一番话,遂耐住性子,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未着囚衣只是素衣在身的张春来,坐在阴暗的监牢中,仰头喟然道:“朝堂之上,上至衮衮诸公,下至六部员外郎甚至是书吏,但凡手里有些权柄的,在这众人皆醉、举世浑浊的世道里,又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真的身家清白?安史之乱后,肃宗建号于灵武,用郑叔清为御史,于江淮间豪族富商之家,率贷及卖官爵,以裨国用。德宗讨河朔及李希烈,物力耗竭,乃兴苛捐杂税,取赋于天下,京师税百姓屋宅,又统计商贾资产,以分数(总资产的几分之几)税之,又令天下权贵、官员、富户出家童、牛羊,以助王师征伐。公器私物之分,至此已然废矣。”
“初,兴元克复京师后,府库无财,乃令诸道进奉,以资朝廷之用,而后朝廷常有索取,便是到了乱贼平定而朝廷无事之时,赋税之外,进奉不息。当是时,江西有月进,剑南有日进,诸道藩镇,遂竞相进奉,以固恩泽。节度使为敛取钱财,托言密旨,大肆盗贸官物,时蔬鲜果者税之,死亡者税之,而其豪夺之财,十献其二三,余者悉入私囊。裴肃为常州刺史,因进奉殊多,未几便得升迁,天下刺史进奉,由此而始。严绶为判官,倾军府资财进奉,又得升迁,天下判官进奉,由此而始。诸道州县之外,又有盐铁、漕运、仓廪诸监。天下官员,进奉朝廷,财货之物,入府库者几何,入朝堂诸公私囊者又几何,善钻营者,又岂能不与朝堂重臣相交?陛下虽罢天下进奉,然因进奉之制而起,诸道藩镇州县官员,与朝堂重臣连结之事,又何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