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室一厅的公寓, 柳家姊弟三人住稍显局促, 柳玉婷一手扶着腰,在客厅里打电话。
关孝章的电话一直接不通,接通后,是关孝章女秘书接的, 说老板有事出去了。
自从到关家闹后, 关孝章一直躲着她,不接她电话,柳玉婷清楚关孝章这个老狐狸, 看她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吃定了她。
等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她都失去了主动权,如果不进关家,她未婚生子,败坏了名声,只有凭关孝章摆布, 到那时做姨太太,外室,可就由不得她了。
联系一个有经验的稳婆,约莫半个钟头后,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来到公寓, 稳婆接生多了, 搭眼便能看出是怀的是男是女, 稳婆的眼睛毒,断定柳玉婷肚子里是个女婴,八.九不离十。
稳婆走后,柳玉婷的妹子就看姐姐像是受了打击,攥住衣襟的手死死的,染了豆蔻的长指甲折断了,没有知觉。
柳玉婷的妹子害怕叫了声,“姐。”
柳玉婷猛然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抄起电话机,娴熟地拨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柳玉婷的妹子听出不是关老板,两人说话声音很低,从只言片语听出点端倪,柳玉婷的妹子吓得面如土色。
余端方把跟关孝章谈判的结果告诉堂妹,关孝章拒绝了余家提出的解决方案,离婚的事情双方谈不拢,没有达成一致。
关琼枝看着母亲,“娘,柳玉婷已经有了父亲的孩子,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堂伯提出的打离婚官司,娘不妨考虑一下,娘不用担心我,将来一定有个人不计较我的出身而愿意一辈子守护我。”
“你将来找婆家,名门望族讲究女方的出身,娘不能影响你。”
余素贞的婚姻已经没了指望,唯一希望女儿幸福,女儿没有靠山,失去娘家的庇护,到了夫家矮人一等。
“母亲想太远了,我刚读中学,以后要念大学,还要出国留学。”
“你念的书再多,总归是要嫁人的。”余素贞轻拍了女儿两下。
余端方说;“素贞妹妹,这是陈旧的观念,现在不少新派人家不讲究女子的出身,离婚不是丢人的事,没你想的悲观。”
余素贞是旧式妇女,认定被夫家休了,是对家族和子女极大的的耻辱。
余端方和关琼枝劝不动,只好作罢。
关平生功课紧张,又在学校个人组织的团体里担任职务,平常很忙,有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周六回来,关琼枝看见他的影,缠着他问东问西,余素贞看着兄妹俩笑,说;“平生没时间回来,天道冷了,我带你去商场添置点衣裳。”
“婶娘,我平常在学校穿校服,不需要太多衣裳。”
华南大学统一校服,男同学中山装。
“不能总穿校服,预备几身出门穿的衣裳,你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回家,我带你上街买衣裳。”
余素贞执意坚持,关平生拗不过婶娘,又不好拂了婶娘的好意,只好跟着婶娘去百货商场。
关琼枝要复习功课,没跟着去,听院子里汽车动机的声音,母亲和堂哥乘坐的汽车驶出公馆大门。
午后的阳光照入小书房,驱散了潮湿阴凉,小书房里暖洋洋的,细微的灰尘在半空中悬浮,关琼枝坐在桌旁看书,小女佣妙儿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这是厨房新做的,小姐尝尝。”
一股淡淡的食物的香气,关琼枝吸了吸鼻子,指尖拈起一块,入口浓浓的奶香。
这本是一个温馨的午后,这样阳光普照的日子,生了谁也没想到的悲剧,改变了关琼枝整个人生。
马路上汽车不多,关家的汽车开得四平八稳,朝左拐了个弯,突然,一辆汽车斜地里冲出来,司机师傅看见,还没来不及反应,两车已经撞上了。
关公馆楼下客厅里传来刺耳的电话铃声,一遍遍地响着,女佣张嫂小跑着过去接电话,“来了,来了,谁呀?这么急?”
张嫂接下电话,只听见里面说,“…….路口生车祸……”
一家英国人开的西医院,走廊里散着浓重的福尔马林难闻的气味,刚拖过的大理石地面着冰冷的水光。
一个少女跑进医院,走廊里经过的医生护士怜悯地看着她。
生一起意外的车祸,关太太和侄子关平生送到医院时,关太太已经断气,关平生尚在昏迷之中,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医院走廊的冰冷的椅子里,关琼枝坐着,面色雪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乌黑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失去往日的生机。
“小姐,太太已经走了,小姐节哀。”
三姨太手里捏着绣帕,擦着眼睛,一旁劝道。
“小姐,你说句话,别吓我。”
小女佣阿秀的声音,关琼枝对周遭充耳不闻,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
关孝章指挥人张罗办理太太的后事,走到女儿跟前,心情沉重,“琼枝,你不要太难过,警察局正在查肇事的车辆。”
两道寒光射过来,锋利如刀,关孝章瞬间如坠入冰窖一般,艰难地解释,“琼枝,这是一场意外。”
关孝章避开女儿的目光,违心地似乎替自己辩白。
柳玉婷的妹子扶着柳玉婷从医院楼梯走上来,柳玉婷扶着腰,小腹高高隆起,柳玉婷温柔地喊了一声,“孝章。”
众人转头看,关琼枝的手握住手袋里冰凉的木头,出其不意地瞬间冲到柳玉婷跟前,待柳玉婷反应过来,一把手.枪对准她的脑袋,柳玉婷失声惊叫。
柳玉婷的妹子吓傻了,呆呆地站着。
少女眼睛里的仇恨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她紧紧握着手.枪,正要扣动扳机,这时,从一侧走廊疾步走来两个男子,一个男子快速冲到跟前,握住她的手腕,“琼枝,别冲动。”
关琼枝看见来人,泪水像决堤一样,悲愤地喊了一声,“舅舅。”
余素贞的兄长余明理和堂兄余端方及时赶到,拦下外甥女。
新洲郊外一块安静的墓地,关家和余家众亲友立在墓碑前,关琼枝一身黑衣,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脸色异常苍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似空洞没有一丝光彩,也没有一滴眼泪。
母亲的小相,镶嵌在冰凉的大理石墓碑上,母亲走了,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母亲短暂的一生悲凉孤寂。
众人纷纷走了,关孝章望着女儿,说不出心里的滋味,短短不到半年,儿子失踪,结妻子死了,侄子身残,家里生一连串的不幸。
他几乎不敢正视女儿的眼睛,父女亲情在妻死后割断,女儿看他的眼神是仇视的。
范文君走上前,轻轻地说;“关小姐,节哀顺变,关太太希望你生活幸福。”
“琼枝,你母亲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我们回去吧!”
关琼枝的舅父余明理痛心地道,妹妹年纪轻轻就走了,留下尚未成年的外甥女。
“你们先走吧!我要一个人陪母亲呆一会,不想别人打扰。”
这是关琼枝这几天说出最长的话。
关孝章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他怕妻子的突然离世,女儿受不了打击,他现在只有女儿唯一一个亲人,女儿恨他也好,总归是他的亲骨肉,血缘关系最近的人。
傍晚,西医院一间病房外,关琼枝透过门上窗口望着床上躺着的人,关平生还没有苏醒,经过医生全力抢救,关平生留下一条命,却成了废人,残了一条腿,堂兄有才华有抱负,如果醒来,能接受现实吗?关琼枝的心脏犹如一万把刀子扎,每一刀都滴血。
她突然间很懦弱,不敢进病房,不敢看堂兄曾经意气风青春洋溢的脸,现实太残酷了。
警察局的黄探长站在她身后,沉痛的声音说;“肇事车辆找到了,肇事车主跑了,关家的汽车正常行驶,当天马路上车辆不多,生交通事故的可能性很小,据目击者说,肇事的汽车突然冲出来,目标明确,故意撞向关家的汽车…….”
关琼枝身体抖着,手指尖抠着手掌心,抠出血。
秋末,新洲下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暴雨,雨水从天空倾注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雨雾弥漫,昏黄的街灯照见雨水连成线,马路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汽车灯光被雨雾遮住,朦朦胧胧。
离医院不远一处杂货铺,掌柜的看着倾盆大雨,自言自语,“天漏了。”
看样今晚没什么生意做,准备放下门板打烊。
忽地看见雨地里走过来一个少女,唬得脸色变了,少女一袭黑衣,衬得面色苍白,披肩头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少女乌黑的大眼睛像两个空洞,掌柜的不自觉地哆嗦。
少女径直走到窗口电话机旁,声音犹如雨水一样冰冷,“我用一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