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愣了愣,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前,驻足细听。
王夫人的声音比起今天早晨,已经是虚弱了不少,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你……你说京里的裁缝铺子、绸缎铺子、琉璃铺子、玉器铺子、金器铺子,还有乡下的两个田庄,俱亏空了大笔的银子,还有金陵城里的田产、铺子、庄子,因着江南受灾的缘故,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俱是入不敷出?你……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屋里又响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仿佛是王熙凤,还有林之孝家的媳妇儿在报账。
江菱屏住了呼吸,又沿着屋门走到墙壁旁边,侧耳细听。她的屋子距离王夫人的主屋,总共只隔了两道墙,因此那边屋里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穿过墙面,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回二太太话,去年江南闹了灾,田庄里的庄稼倒有八成是收不回来的。再加上金陵城里又多了两个门路,因此上下打点的银子,便又翻倍了。此为其一。其二,去年到今年的年成不好,庄户们的闲散银子少了,金陵城里的生意便要亏损上一二分,再加上族田和族产,这一二分的亏损,便蔓延到了三四分,怕是两年内都做不平账了。再说京里:早先二老爷被人弹劾了一回,牵连到了内务府,这上下打点的银子,便较往年翻了一倍;虽然京里的利钱比金陵城普遍要高上三厘,但这一进一出的,便又抹平了,还略有亏空。最后一条便是,大观园……”
对面的屋子里忽然没有声息了,只余下微微的喘息声。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艰难地道:“说下去。”
对面屋子里的媳妇儿应了声是,续道:“要说裁缝铺子、绸缎铺子、琉璃铺子、玉器铺子、金器铺子,一齐亏空了个干干净净,那是断断不可能的。不管如何糟糕,总有一两个铺子能赚回利钱。但大观园……呵,太太知道,大观园里所用木材石料,俱是从南边儿运过来的,其中不乏金丝楠木和沉香木。因着江南受灾的缘故,今年年初的楠木价格,比去年高了足足一成二;但订金是已经付足了的,贵妃娘娘省亲在即,这笔银子断断不能省,因此便咬咬牙,从琉璃铺子里填补进去了。单是木材一项,就足足多耗了三万余两白银。此外还有石材、玉雕、瓷器、绣品、摆件儿……林林总总,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再加上今年天旱,河道上的水位稍稍下沉,有许多东西便不能走水路,要从陆路来京,价钱又比水路高上了三四分。如此细算下来,总花费便多出了数十万有余。”
王夫人的气息微微弱弱,仿佛已经摇摇欲坠了:“那公中如何?”
那位报账的媳妇儿又道:“一进一出一抹平,公中账面上便亏了百万余两银子。但这些亏空的银子,总该有些去路罢,于是便寻了乡下的两个田庄,想要做平这笔账目。哪里知道账目倒是做平了,但京城和金陵的铺子、田庄、族产、利钱,便成了十足十的亏空。我们奶奶正犯着愁,想着应该找些什么法子,填补这些额外的亏空呢。”
那屋里顿时又没了声息。许久之后,王夫人的声音才平静了些,但依然有些不可遏制的愠怒和惶恐:“如此说来,你们是想出法子来了?”
那位报账的媳妇儿噤声了,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二奶奶”。
片刻之后,那屋里便响起了一个爽利的女声:“二太太莫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总归不能被几分利钱难倒罢。这账面上的亏空,到底应该用账面上的利益来填补,才能赌得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这法子么——呵,还请二太太屏退了丫鬟们,我细细地同您分说一二。”
那屋里又沉默了片刻,随后王夫人疲惫地说了声“你们都下去罢”,便听见丫鬟们都三三两两地退下去了。那屋里响起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王熙凤走到王夫人身边,悄声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又因为隔着两道墙的缘故,江菱听得并不清晰。
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那屋里又响起了王熙凤的笑声:“便是如此了。这些地方的利钱虽小,但五六分的利钱走下来,总能填补一部分亏空的。账面上的流水抹过去之后,便又能熬过三两个月。等三两个月一过,金陵和京城各处田庄里利钱收上来,周转的余地就大了。此为开源。”
王夫人闻言,声音稍稍变得和缓了一些:“那何谓节流?”
王熙凤又笑道:“这便要从府里拨出去的银子下手了。府里的开支太太是知道的,每月厨房里的采买、各房里采买的物件、还有太太姑娘们的月钱,都是一个定数。但京城里银贵钱贱,原本一两银子兑一吊钱的限额,在黑市上总能兑出一吊二三甚至两吊钱的数额来。巧的是,金陵城里钱贵银贱,与京城里恰恰相反,只要操作得当,账面上便又可补去二三成的亏空。”
那屋里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许久之后,王夫人才疲惫地问道:“老太太知道么?”
王熙凤笑道:“二太太说哪里话,这些‘开源节流’的勾当,自然是要瞒着老太太的,否则阖府上下一并查起来,哪里还有我与太太说话的份儿?但愿今年的年成好些,等贵妃娘娘省亲过后,大观园里的物件儿再赎出一小半,如此便能将最后的亏空抹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