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却说不得,因为你胆子太小,因为你怕引火上身。
赵鞅的秉性我还没摸透,现在如果冒冒然跑去同他说,喂,卿相,你的庶长子想杀你的嫡长子呢!这无疑是自己找死,他便是要杀我也怨不得他。但是此次牵扯到智氏,事关重大,我又不能不告诉他,剩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让别人去说。
这人不能是无恤,赵鞅会怀疑他的用心,这人必须得是让赵鞅信服的人,而且与赵家诸子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想来想去除了史墨就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当夜,我拎着一盏纱灯简装夜行进了自己在太史府的院子。院内,黄木制的糊纱推门大开,史墨正闭目端坐在屋檐下。他仿佛早就料到我今夜会来,还特地在自己身旁铺了一张青色的苇席,苇席上放了一个燃着炭火的小炉,小炉旁是一壶刚刚热好的香气四溢的青梅酒。
我搓了搓冻僵的手,脱了鹿皮靴,在他身边坐下:“师父早知道我要来?”
史墨慢慢地睁开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热酒:“你若是为了赵家大子的事来找我,喝了这杯酒就回去吧,今早无恤已经来找过我,这事我也已经同卿相说过了。”
“无恤已经来过了?他说了些什么?”我低头抿了一口,热过的青梅酒比冷着喝时酸涩了不少。
“他没说别的,只是让我劝说卿相,莫要带长子孟礼赴智氏的祭礼。”
“他可说了原因?”我问。
“无恤告诉老夫,自裁谢罪的侍卫突早年受过智家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亲妹在智府为婢,他虽无法证实智氏直接参与其中,但大子孟礼却极有可能成为智氏攻击赵氏的把柄,所以此番祭礼他万万不能代替宗子出席。此事我已向卿相禀明,卿相已经决定带无恤参加祭礼。”史墨说完复又闭上眼睛,轻笑道,“子黯,你所认识的无恤,和我认识的,恐不是一个人。”
“师父这话什么意思?无恤聪慧多智,我是早知道的。”
“你自入了师门,我便让你忘了自己的女子身份,以男子之貌示人,可今日我却要多说一句,无恤不是你的良人,莫在他身上失了心。”
“师父今日好奇怪,我与红云儿只是好友知己,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是吗?”史墨挂在嘴角的那抹笑意让人猜不透个中深意。
“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他问。
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夫子留下的那只双头雀鸟交到史墨手上:“这是你要的东西,希望师父能信守当日的承诺。”
我与尹皋学习占星之术时,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异象。后来等他收我作了弟子,我也向他询问过关于晋国狐氏的问题,还给他看了我从公子利那里得来的碧玉环,甚至连当年在摩崖山梦见九尾神兽的事都告诉了他。
史墨当日拿着我的碧玉环看了很久,然后从身上掏出了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碧玉环。我的玉环上有四个小缺口,他的却有四处突起,用手轻轻一扣,严丝合缝。
我当下就向他询问了自己的身世,但他却要我找到一只他当年送给夫子的双头雀鸟,用陶鸟来换他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
史墨接过雀鸟紧紧地握在手心,他在紧张,在犹豫,他原本淡定的眼神开始变得纷乱,下一刻,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掌拍碎了那只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十年的雀鸟。
“师父,你……”
史墨闭上了眼睛,忽明忽暗的炉火让他脸上的褶皱更加明显,他的下颌有一块骨头高高地隆起,显然他此刻咬紧了牙关。
破碎的陶片下压着一条一指长的白色布条,史墨拿起布条迅速地看了一眼,眼下的阴影里生出了一丝黑晦,那黑晦色慢慢地爬满了他的脸,像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遮盖了他此刻的情绪。
我刚刚隐约看到白布条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心道,这陶鸟肚子里装的莫非是阿鸾当年想要告诉史墨的一句话?三十几年前,他们三人之间就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逝者已逝,这其中的故事,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晓了。